《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_精选读书笔记2600字
(二)
理解“中国”的形成必须梳理从新石器时代到满清时代的简要线索,只有从一种动态的视野来看待“中国”的形成,我们才能理解中华、华夏和汉人。
就新石器时代的中国而论,我们至少看见有数次族群的大混合,反映为文化的起伏和兴衰。从这一个观点上说,文化对于族群的认同和归属的影响,可能不亚于血统本身的因素,甚至于更过之(文化对于民族归属感的重要性在这大半年来的香港事件中可以得到印证)。在夏商周时期形成了“中国”的雏形:从夏后氏比较笼统的霸权,经过商人同心圆布局的统治机制,最后到西周的封建网络,这三个阶段的发展促使“中原”成为中央政权的基地,而又以同心圆的方式扩散其势力于各处。整个中国是一个“天下”, “天下”没有边,也没有界线,只有向远处扩散而逐渐淡化的影响力。而且,这种影响力不一定是统治的权力,而是通过文化交融而构成的一个新文化,其中包含了各种地方文化。将各种地方文化吸纳入中原文化,使“天下”的文化多元而渐变,共存而不排他。这样一个核心,加上其放射的影响力,终于形成了后世的“中国”。夏商周后,经过春秋战国的蜕变,华夏的中国收纳了许多边缘的他者;实质上,将“内诸夏”演变成为没有边界的天下中国。春秋战国扰攘五六百年,在这一个乱世里,中国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扩张和融合,终于整合为秦汉大帝国的基础,也落实了诸夏中国的演变历程。二世以后刘汉代秦,先后两个大帝国的体制,奠定了“中国”与“天下”两个观念的内涵,秦汉的中国已经凝聚为一个巨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复杂系统。其中特别提及:政治力量的渗透到达了底层;经济力量将全国纳入一个巨大的网络中;而在文化发展方面,经过共同使用一套文字系统(“书同文”),以及儒家思想逐渐成为正统,建构起具有一定水平的价值观念。这三重凝聚,使中国不仅在内部逐渐聚合为坚实的共同体,而对外也具有强大的自卫能力和吸引力。经过秦汉二百年的演变,春秋战国的列国制度,终于转化为坚实的皇朝体制,以文官制度和市场经济两个大网,将广大的中国融合为一体。汉亡以后,国家机制不足,上述各种族群内部的秩序,不得不仰仗法律以外的伦理与习惯,维持内部安定。礼制之学,于是成为儒家思想的重要部分。三国魏晋以至南北朝,汉人的大姓都讲究礼学,这是在经世之学和考证之学之外另辟蹊径,礼学一时成为显学。那时,汉人社会确实仰仗儒学维持秩序,也延续了中国文化的一线香火。到了唐代,唐代的天下其实也没有边界,整个唐代,在北方、西方都没有长城,也没有边塞,那是一个开放的领土。任何族群愿意归属,其领袖都可以取得中国的官称,被列入大唐天下之内。这是一个开放的天下秩序,有极大的包容性,也有极大的弹性。在宋代,四周同时存在几个政权体制,虽然和典型的列国体制并不完全相同,终究还是有了尔疆我界。有了“他者”,中国本部之内的人才肯定“我者”自己是所谓“汉人”。“中国”也在列国之中,被界定为一个以汉人、儒家为主的,配合佛、道来作为其本身文化的地区。即儒家的普世价值性可以超越“中国”,可是“中国”终于失去了“天下国家”海纳百川、包容一切的特色。到了金、元时代,一般中国历史教科书上,总是将元代列为中国朝代之一,也将成吉思汗建立霸权以后的蒙古大帝国,当做中国的帝国。自从清代将列朝断代史称为“二十四史”,通常即将所有政权的统治期一视同仁,都视为中国的朝代。这一论点有许多需要考虑之处:我们不能承袭旧习惯,将这一个外族征服的时代简化处理,实际上蒙古帝国并不以中国为主体,应是中国朝代历史的一个变形;同理,辽、金二代也是属于中国朝代的变形。辽、金在中国领土上的发展,是半殖民状态:他们从中国取得资源,有助于建立草原帝国,但这部分并不是他们唯一的领土,他们发展方向依旧是在广阔的草原上,中国的部分领土只不过是他们领土之中的一部分。老家是基地,征服的汉地是新获的领土:中国与草原帝国,重叠而不相同。忽必烈在中国建立元代,等于是自成格局。在他治下的汉地部分,可以称为“中国”,他的朝代可以看做是中国列朝的一部分。蒙古帝国的暴力征服中,从未出现过使帝国各处悦服的核心,因此这一帝国无法转化成天下国家的格局。在忽必烈以后,帝国各部分逐渐解。到了明代,朱元璋全无凭借,在群雄逐鹿之中,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在北伐时发出的《讨元檄》,他直指华夏与胡虏的差别,以及蒙元统治失当的罪状。这一文告,毋宁是确认汉人中国的归属。我们可以说,这一华夏中国的归属感,宣告了中国历史上天下国家的结束,肯定了汉人民族对华夏文化的认同。朱明立国,在宋代两度亡国、蒙元征服中国之后,战争杀戮与异族奴役的痛苦记忆,使中国人不能不有“人”“己”“内”“外”的区别,因此明代虽然自居为汉、唐帝国的复兴,却没有汉、唐那样天下帝国的气度。明代固然恢复了中国人自己的统治,却丧失了天下国家的包容气度,也没有消除征服王朝留下的专制统治。到了满清时,这一遗毒被另一征服王朝继承,中国又沦为征服之地。八百年来,连续不断的集权专制,以及闭塞的形势,使中国失去主动积极的气魄,当近代的世界正在迈入现代时,中国落后了八百年!如果中国以如此长久而且丰富的人文思想传统和天下国家的豁达包容,也参加了八百年来走向全球化的过程,对于人类历史的正面影响将是如何巨大!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剧,也是世界历史的不幸。满清政权只是以威权统治中国,从来没想到要在原有的文化基础上扩张和发展—这也许真的是结束的开始(beginning of the end)。一般老百姓必须要经过公(地方官)、私(地方绅士)两条管道,才能够理解到“国家”的存在。传统的“天下国家”,应当是国家下面就是广土众民,现在,“天下国家”剩了一个皇上,和一群奴颜婢膝的官僚而已。满清统治,看来是一个天下帝国的格局,其实是将草原上的力量结合为一片,通过威胁和利诱恩威并施,将中国的文化精英压倒、扭曲,也使汉代的“天下帝国”所植根的基层涣散,不再凝聚。鸦片战争,乃至甲午兵败黄海,都不是一时的事故,乃是元、明、清以来五六百年的衰败,使得发展了一万多年的复杂共同体一旦崩解,几乎不能再收拾起来。这一复杂共同体中的四项变量之间,没有建立一个互相制衡或者互相支持的平衡关系。这个共同体本身,除了走向衰败以外,期间也没有自我调节的修补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