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宾》读后感33000字
读罢杂谈:《女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老实说,这故事读得我很难受,所幸到最后,结局是令我满意的,不然我真的会发誓这辈子不再读波伏娃的书了。不仅是因为从这故事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更是因为这个故事展现出的文化差异,让我难以接受。
波伏娃写这个故事的背景,其实是很心酸的,很大部分她都在借这个女宾讲自己。萨特是个不能满足于一生只爱一个女人的男人,所以在故事里,波伏娃也借克洛德的口影射了萨特的态度:“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只限于爱一个女人是很遗憾的。” 她的一生,都在与萨特爱得死去活来中纠缠,即便她与萨特感情再深、再灵魂伴侣,她都无法接受萨特这样的爱情观,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波伏娃的女权抗争史象征着她对萨特态度的抗争史。到最后,她索性终生不嫁,她推崇女性要从心理层面武装自己的理论,但说到底,还不是被萨特气的只能武装自己了,如果她不是那么倔,可能她的心早就被击得碎成渣渣了。到那个时候,也许就没有“法国女权启蒙先驱”西蒙娜·德·波伏娃这回事儿了。
再来说弗朗索瓦丝和格扎维埃尔这两个完全站在对立面的角色。
弗朗索瓦丝是个在爱情里把自己活成了圣母的人,她爱得包容,也爱得卑微,以至于当皮埃尔在万花丛中游荡甚至爱上对她构成最大威胁的格扎维埃尔,她都只能在痛苦中隐忍,一边假装大度对皮埃尔说你可以爱上格扎维埃尔,一边还要自欺欺人骗自己说皮埃尔最爱的是她。即便最后用龌龊的手段弄死了格扎维埃尔,她都还未意识到,人一生要面临的诱惑那么多,没了这个格扎维埃尔,你能担保皮埃尔以后不会爱上别的格扎维埃尔吗?你能保有皮埃尔一时,但你能保有他一世吗?
你可以说她懂爱,也可以说她不懂爱,但是她为了爱,全然丢了自己,还险些丢了她的爱情,你能说值得吗?皮埃尔是个活得自由的、最爱自己的伪善者,弗朗索瓦丝在他身边,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幸福。但你要问,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只能说是见仁见智了。有的人认为光付出看着对方幸福就很幸福,有的人则认为要获得与自己付出相等的回报才是幸福,能怎么评判呢。弗朗索瓦丝为了满足皮埃尔的幸福,亲手把格扎维埃尔这个包装精美的炸弹送给了皮埃尔,她以为这只是个引不爆的炸弹人畜无害,更可笑的是她还以为自己真的有那么大度当得了圣母,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承受不了后果,自己装的炸弹还得自己把它拆了。事实就是,像皮埃尔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只适合跟他同类型的人过日子,弗朗索瓦丝这种表面自我牺牲型圣母实质小心眼儿的人不适合,格扎维埃尔这种比皮埃尔更以自我为中心且要独占所有物的人更不适合。
我从来都相信,三人行是难以成立的,除非有第三性别。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性别是有它存在合理性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同性相斥,两人组合保证了异性相处中的公平性。
嫉妒心与占有欲这种东西并非高等动物的专利,在自然界中,我们总是能看到,动物求偶时不惜与同性斗殴以获得异性青睐,这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警告,宣告与警告独自享有权的至高无上。即便是在掠食上,动物族群也要分个先来后到,不然你还以为老子辛辛苦苦猎下的一块肉人人都能吃呢。这个东西吧,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这个社会的合理运作。回望过去历代后宫勾心斗角,也没见得多少嫔妃能和平共处不是?
在三角关系里,除非三个人互相热爱,不论是两男一女还是两女一男,这就要求其中两个同姓的人必须是双性恋,更有甚者雌雄同体。否则,这种爱就变成了一种妥协,这个时候,是完全不能用爱屋及乌这种词来形容的。因为妥协,我只能选择爱他所爱,然而这并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情,怎么可能幸福呢。要么泯灭自我,要么毁灭他人,要么全然丢弃,要么全盘接受。
再包容再能欣赏,也不可能保证能永远和睦。在故事里我们看到他们三人度过了一段和平时光,但并没能持续多久。为什么?因为人的时间有限,注意力有限。当你觉得眼前你爱的人把本该留给你的时间、本该向你倾注的柔情分给了眼前的另一方,你眼里能流露出的,只剩落寞。即便你也爱另一方,但人的贪欲,无法遏止,它会从各个时间的罅隙中钻出来啃噬你的孤独,蚕食你的身心。你本能的想要求更多,但你不得不遏制这种念头,于是憋着憋着,就会憋出病,你只会越来越变态。你想变得快乐起来,要么你也找个人分散注意力,要么让眼前的障碍彻底消失。因此我们能看到,弗朗索瓦丝最后爱上了另一个倾慕她的男子,也杀死了格扎维埃尔,这两招可谓使得漂亮。而现实中的波伏娃,则换了一种形式,把自己武装了,也把自己活开了,她不再把感情看得如同弗朗索瓦丝般执迷,因此也成就了一番事业与美誉。
而当皮埃尔终将出征归来看到这一幕时,我们便能啼笑皆非地评论一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对于原来的弗朗索瓦丝,我只想说一句:一味退让,只会招致对方越肆无忌惮,因为连你都没底线了,你还指望别人为你设立底线吗?永远别自欺欺人地考验人性,这是忠告。
想起以前有个博主说,比起两两组合,四人组合伴侣模式似乎更能满足人类对于一夫一妻制的不满足。
也许吧,哈哈,但是四个人能不能做到一辈子相亲相爱,也指不定是个难题呢。
在豆瓣里看到一些我不能更同意的评论,贴出来供大家探讨。(哎呀微信读书贴不了图)
说老实话,不了解他们的故事的时候,我挺羡慕他们这种模式,了解过后,只觉是一场悲剧。
摘录:
每个意识追求另一个意识的死亡。
——黑格尔
“这会使我们恢复元气,”她说,“您想怎么喝?搀不搀水?”
“不搀。”热尔贝说。
“您能回得去家吗?”
“哦!我开始经得住威士忌了。”热尔贝庄严地宣称。
“您开始……”弗朗索瓦丝说。
“等我成了阔佬,有了自己的家,我的柜子里将总放着一瓶瓦特69。”热尔贝说。
“那您的事业将付诸东流。”弗朗索瓦丝说。她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时他已从口袋中掏出烟斗,专心致志地往里塞烟丝。这是今天第一斗烟。从前,每天晚上当他们喝完一瓶博若莱葡萄酒,他就把酒瓶放到桌上,带着孩子气的自豪感凝视着它,他边抽烟边喝白兰地或烧酒。然后,他们来到街上,由于一整天伏案工作,加上葡萄酒和烧酒的作用,脑袋有些发热。热尔贝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一绺黑发耷拉在脸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现在,这都成了往事。她经常来看望他,但总是和皮埃尔或其他人在一起;他们重又成了陌路人。
她俯下身看手稿。打字机嗒嗒地响着。黄烟丝和油墨味儿伴随着夜的气息在屋内弥漫。窗户外面,寂静的小广场在夜空下沉睡,荒无人烟的旷野中一辆列车正隆隆驶过。而我,我在这里,对我来说,广场在那里,火车在行驶,整个巴黎、整个地球都存在于这个小办公室的淡红色微光中。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千秋万载的幸福。我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真遗憾,人必须睡觉。”弗朗索瓦丝说。
“尤其遗憾的是人不可能感觉到自己在睡觉。”热尔贝说,“一旦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睡觉,那就是醒了。人没法享受睡着时的乐趣。”
“您难道不认为当别人睡时您却醒着是多么绝妙的事吗?”弗朗索瓦丝放下笔,侧耳细听。万籁俱寂,广场一片漆黑,剧场也一片漆黑。
“我喜欢想象大家都在酣睡,而这时地球上只有您和我是有生命的。”
他们通常肩并肩待着,她喜欢感到有他在身边,哪怕他们不交谈。今夜她却想和他说话。“设想那些您不在现场时发生的事是很怪的。”她说。
“是,是很怪。”热尔贝说。
“这就好像试图设想自己死了,虽然做不到,但总是假设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观看。”
“从前,一想到我永远只可能认识世界小得可怜的一部分,就感到忧伤。您不这样认为吗?”
“也许。”热尔贝回答。
弗朗索瓦丝笑了。和热尔贝聊天时常会遇到阻力,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
“但现在我放心了,因为我确信无论我到哪里,外部世界都会随我而动。我的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
“遗憾什么?”热尔贝问道。
“遗憾仅仅活在我自己的躯壳内,而外面却是大千世界。”
“我懂得了应该迫使自己做选择。”弗朗索瓦丝说。
“我不喜欢必须做出选择。”热尔贝说。
“开头很难,但现在我不再有遗憾,因为对我来说不存在的事,它们绝对不存在。”
“怎么解释?”热尔贝问道。
弗朗索瓦丝迟疑了一下。她对此有强烈感受,即使她重新关上房门,外面的走廊、大厅、舞台并不消逝,而只是在门的后面、在一段距离以外存在着。
“要让别人的内心感受同我自己的感受一样是不可能的。”弗朗索瓦丝说,“假如我隐约意识到有这种情况,我认为是令人恐怖的:我好像只不过是另外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意象。但是几乎永远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完全不可能。”
“这就是我从他那里能得到的全部东西。”她想。
有些女人抚摸过这中国式的美丽头发,亲吻过带有稚气的眼睑,紧紧拥抱过这修长的身躯。有一天,他会对其中一位说:
“我爱你。”
弗朗索瓦丝心如刀割,现在为时还不晚,她可以把脸颊贴在他脸上,高声吐露已到嘴边的话。
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能说“我爱你”,她不能这样想。她爱皮埃尔,在她的生活中不存在另一份爱情的位置。
但是如果存在,将会产生同样的快乐,她不无苦恼地思忖着。他的脑袋重重地压着她的肩膀。珍贵的不是这沉甸甸的压力,而是热尔贝的温情、信任、倾心以及她对他满怀的爱。只是热尔贝在酣睡,爱情和温存仅为梦幻泡影。也许当他把她搂在怀中时,她仍可能以为自己处在梦境。但梦寐以求一种现实中不愿经历的爱情又怎能接受呢!
她看着热尔贝。她的言行是自由的。皮埃尔给她这种自由。但是行动和言语只可能是谎言,好比这个压在她肩上的脑袋已经在撒谎一样,因为热尔贝并不爱她;她不能期望他爱她。
格扎维埃尔还从未如此滔滔不绝地谈论过自己,她叙述故事时有一种魅力。弗朗索瓦丝深深陷入坐垫中,她也被这灵巧浮华的技艺所陶醉,但使她喜出望外的是这个娇小玲珑、郁郁寡欢的生命已经属于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格扎维埃尔也同热尔贝、伊内斯、康塞蒂一样是属于她的。对弗朗索瓦丝来说,这种占有乃人生乐事,任何事情概莫能比。格扎维埃尔全神贯注于舞蹈者,她看不见自己因迷醉而变得更美的面容,她的手感到了紧紧攥着的杯子的轮廓,但只有弗朗索瓦丝灵敏地感觉到这只手的轮廓:格扎维埃尔的动作、脸庞,甚至生命都需要弗朗索瓦丝才得以存在。此刻,对她来说,格扎维埃尔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股咖啡味道,一段令人厌烦的乐曲,一个舞蹈,一丝淡淡的舒适感。在弗朗索瓦丝看来,格扎维埃尔的童年、死水一潭的生活、百无聊赖的精神境界所构成的浪漫故事和她那娇嫩的双颊一样真实。而这个故事正在此时此地继续发展:在斑驳陆离的挂毯中间,在弗朗索瓦丝生活中的这一时刻。她转身向着格扎维埃尔,凝视着她。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把她弄出来?”皮埃尔问道。
“没什么办法。”弗朗索瓦丝说,“她是那样懦弱,那样无能,她永远不会有勇气学一门手艺,她的叔叔为她设计的未来就是嫁一个恭顺的丈夫和生很多孩子。”
“你应该为她负起责任。”皮埃尔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个月只见她一次。”
“为什么你不把她弄到巴黎来?”皮埃尔说,“由你来监护她。迫使她工作,让她学打字,我们肯定能在某个地方给她找个活干。”
“她家里永远不会同意的。”弗朗索瓦丝说。
“嗨!她不需要得到许可,她难道不能自己管理自己?”
“不能。”弗朗索瓦丝说,“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不相信人们会派警察来追捕她。”
皮埃尔笑了起来。
“问题在哪里?”
弗朗索瓦丝迟疑不答,说实话她从未怀疑过会存在什么问题。
“总之,你是不是建议让她来巴黎,由我们来养活她,直到她自己能挣钱?”
“为什么不?”皮埃尔说,“就算我们是借钱给她的。”
“哦!当然。”弗朗索瓦丝说。皮埃尔三言两语即能道出出乎意料的千条妙计,这种才能总使她惊叹不已。别人看来是难以深入的丛林地,皮埃尔却可以从那里发现能按他的风格创造的光辉未来的曙光。这就是他力量之奥秘所在。
“我们在生活中曾有过那么多好运。”皮埃尔说,“只要有可能,我们也应让别人享用。”
弗朗索瓦丝不知所措地盯着玻璃杯底。
“总之,我很乐意尝试一下。”她说,“但是我必须做到真正能管她,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
“小劳碌命。”皮埃尔温情地说。
弗朗索瓦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你知道,我没有很多闲工夫。”她说。
“我完全知道,”皮埃尔说,“每当有什么新问题摆在你面前时,你就产生这种退却,这是很奇怪的。”
“我唯一关心的新问题是我们共同的未来。”弗朗索瓦丝说,“你要我怎么样,我这样很幸福!要责怪应该责怪你自己。”
“哦!我没责怪你,”皮埃尔说,“相反,我觉得你比我纯洁多了。在你的生活中没有什么虚假的东西。”
“而你,你太不关心你自己的生活。你只知道工作。”弗朗索瓦丝说。
“这是事实,”皮埃尔说,并带着困惑的神情啃起了手指甲,“除了和你的关系,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琐事,都是浪费。”
“你运气好,你的那些风流韵事都能圆满了结。”
“那是因为这些小姑娘中从来没有一个骨子里是真正爱我的。”皮埃尔说。
他尴尬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丝,“问题是我喜欢一开始的新鲜劲儿。你不理解吗?”
“也许理解,”弗朗索瓦丝说,“但对我来说,我不喜欢逢场作戏。”
“你不喜欢?”皮埃尔问道。
“不喜欢,”她说,“我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我是个忠贞的女人。”
“我们之间谈不上忠贞不忠贞。”皮埃尔说,并把弗朗索瓦丝拉过来紧贴着自己。“你我只是一个人,真的,你知道,缺了哪一个,人们都无法说清我们的特点。”
“这多亏了你。”弗朗索瓦丝说着用双手捧起皮埃尔的脸亲吻起来。他双颊上散发出烟草味,还夹杂着出人意料的、犹如孩童身上的点心香味。她心里默默重复着“我们只是一个人”。任何事只要没有向皮埃尔叙述过就完全没有真实感:它在虚无飘渺之中,似动似静,模糊不清。过去,皮埃尔曾使她惶恐不安,因为她有很多混乱的思绪、轻率的举动,但她却无能为力,听之任之。如果不谈及这些事,这些事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它们蛰居于真正的生命底下,构成一种隐蔽的、可耻的赘生物,她身居其中,孤单而烦闷。她渐渐地把这些事和盘托出,她不再感到孤寂,心灵却因荡涤了这些纷繁杂乱之物而得到净化。她把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时光都呈献给皮埃尔,他将其变得纯净、光亮和完美,并予以奉还,它们变成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时光。她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总是扮演同一个角色,他不拐弯抹角,不遮遮掩掩,只有当他胡子没刮好或衬衫肮脏时他才阴郁消沉,这时他就佯装感冒,固执地在脖子上围一条绸巾,俨然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
而我,置身于舞厅中央,超然物外,自由自在,我出神地凝视所有这些生命和脸庞。如果我转过眼睛,避而不看他们,他们就立即如被忘却的景色那样荡然无存。
唯有弗朗索瓦丝在萨克斯奏出的动人心弦的乐声中一无所获。她寻求欲望,寻求遗憾,但是她已经置身于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感情起伏的幸福之中。皮埃尔的名字永不可能激起痛苦,而热尔贝,她已不再关心他。她不再会经历风险、希冀和担忧,只是这种幸福,她甚至都无法驾驭它。和皮埃尔永远不可能产生任何误会以及任何难以挽回的局面。假如有一天她试图自寻烦恼,他将能完全理解她,因而幸福又会回到她身边。她点燃了一支烟。不,除了因无所遗憾而感到的这种抽象的遗憾外,她没有发现过什么。她嗓子发紧,心跳比往常稍快,但她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对这种幸福真正感到厌倦了,这种不适感没有使她过于伤感,这仅仅是区区小事,瞬间闪念,几乎可预测的微小变化最后总会平静下来。她从不受一瞬即逝的感情冲动所左右,她深知其中任何一刻都无决定性价值。“封闭于幸福之中。”她喃喃自语,但一种心满意足感深藏于她内心深处。
她已有好多年没有身临这样的处境:周围烟雾袅袅,独自沉入醉乡,浮想联翩,思绪无穷无尽,且去向不明。
格扎维埃尔沉吟不决,痛苦地环视周围。
“我不愿意干面部按摩的活。”她抱怨地说。
弗朗索瓦丝笑了。
“没人强迫您。譬如我还可以为您找到一个模特儿的差事,或者干脆学速记打字。”
“我不愿意当速记打字员或模特儿。”格扎维埃尔强烈地反对。
弗朗索瓦丝窘迫不堪。
“我想,这恐怕仅仅是一个开头。一旦掌握了一门手艺,您就有时间考虑以后怎么办。总之,您对什么感兴趣?学习、学画、学演戏?”
“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说,“没什么特别爱好。是不是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她有些傲慢地问道。
“用几个小时烦人的工作来换取您的独立,我不认为是过于昂贵的代价。”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厌恶地噘起嘴。
“我讨厌这种交易: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愿望生活,不如不要生活。”
“实际上,您永远不会去自杀。”弗朗索瓦丝生硬地说,“试着去过一种正当的生活也好嘛。”
她喝了一口咖啡,这是地道的清晨喝的咖啡,又苦又甜,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就像人们经一夜旅行后在火车站台上或等第一班长途客车时在乡村小客栈喝的咖啡一样。这种强刺激味儿使弗朗索瓦丝心软了。
“在您的头脑中,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和颜悦色地问道。
“像我小时候那样。”格扎维埃尔说。
“就是说,不用您着意追求,事物就降临到您头上,是不是像您的父亲骑在他的大马上把您带走时那样?”
“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时光。”格扎维埃尔说,“譬如,清晨六点,他带我去打猎,野草上还带着新结的蜘蛛网。一切都让我产生强烈感受。”
“而在巴黎,您将能找到类似的幸福。”弗朗索瓦丝说,“想一想,有音乐、戏剧、舞厅。”
“但必须像您的那位朋友那样干:计算我喝了多少杯酒,不时看我的手表,以便第二天早上赶去上班。”
弗朗索瓦丝深感受了伤害,因为她刚才也看了表。“好像她在埋怨我,但为什么?”她想。这个郁郁寡欢、扑朔迷离的格扎维埃尔引起了她的兴趣。
“最初您却接受了比她的生活可怜得多的生活,”她说,“十倍的更不自由,归根结底,很简单,您害怕,也许不是害怕您的家庭,而是害怕同您那些微不足道的习惯决裂,害怕自由。”
格扎维埃尔低头不答。
她望了望皮埃尔的脊背,看他工作,她永不厌倦,在她为之庆幸的所有好运中,她把能与他合作共事放在首位。他们同甘共苦,同心协力,这比拥抱更可靠地把他俩连结在一起。这些令人精疲力竭的排练,没有一刻不是爱情的表现。
“是与克洛德的关系吗?你好久没和我谈起他了。”
“他没变,”伊丽莎白说,嘴角往下撇了撇,“只是我变了。”
“上个月做的一番解释没有任何作用?”
“他总是向我重复同一个意思:是我得到了更多的爱。我对这老一套都听腻了,我差一点回答他:谢谢,这对我太优惠了,我少得到点儿爱就心满意足了。”
“你大概还是太好说话了。”弗朗索瓦丝说。
“是,我看是这样。”伊丽莎白凝视着远方,一种令人不快的想法掠过心头。“他以为可以让我一切都忍了,”她说,“他会吃惊的。”
弗朗索瓦丝稍加注意地打量她:此刻,她不是故作姿态。
“你想和他断吗?”弗朗索瓦丝问道。
伊丽莎白脸上阴云渐消,代之以理智的神态。
“克洛德太讨人喜欢,我永远不可能把他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她说,“我要做的是少依恋于他。”
她眯缝起眼睛,像同弗朗索瓦丝达成某种默契似的朝她笑了笑,这在她俩之间是很罕见的。
“对那类任人宰割的妇女我们曾大加嘲笑,我毕竟不是让人当作牺牲品的血肉之躯。”
弗朗索瓦丝报以一笑,她本来愿意给她以忠告,但这很困难,伊丽莎白本不该爱克洛德的。
“内心的决裂维持不了多久,”她说,“我想你是否应该断然地迫使他做出选择。”
“还不到时间,”伊丽莎白激动地说,“不,我认为当我从内心重新获得了独立,我就向前迈了一大步。为此,首要的条件是我要做到视克洛德为普通男人,而非情人。”
“你不再和他睡觉了?”
“我不知道,肯定无疑的是我将和别的男人睡觉。”
她稍带挑衅的语气补充道:
“这很可笑,性的忠贞导致真正受奴役。我不理解你竟能接受。”
“我向你保证,我不觉得自己是奴隶。”弗朗索瓦丝说。伊丽莎白情不自禁地吐露了真心话,但她经常如此,随即,她就变得好斗起来。
“这很怪,”伊丽莎白慢悠悠地说,她似乎又惊讶又真诚地在循着某种思路走,“我永远想象不出按你二十岁时的情况,你会是唯一一个男人的妻子。尤其离奇的是,皮埃尔那方面有种种风流韵事。”
“你曾对我谈起过这个,可我终究不需要自我克制。”弗朗索瓦丝说。
“算了吧!别对我说你从来没有发生过渴望得到某一个男人的事。”伊丽莎白说,“你就像所有那些否认自己抱有成见的人一样:他们硬说自己是出于个人爱好而服从于这类成见的,但这是吹牛。”
“纯粹的肉欲,我不感兴趣。”弗朗索瓦丝说,“再说,这种纯粹的肉欲难道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这很舒服。”伊丽莎白轻轻冷笑了一声。
“我不认为戏剧就是这样的。”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
“您是怎么看的?”皮埃尔问道。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商店里的小伙计,一副兢兢业业、专心用功的样子。”
“所有这些摸索、这些杂乱无章的努力都是动人心弦的,”伊丽莎白说,“由此最终会迸发出某些美丽的东西。”
“而我觉得这令人讨厌。”格扎维埃尔说,她怒气冲冲,惯常的腼腆荡然无存,对伊丽莎白怒目而视,“努力,这永远是丑陋的,尤其当努力失败时,那……”她冷笑一声,“就是滑稽可笑。”
“所有艺术都这样,”伊丽莎白生硬地说,“美好的事物从不会轻而易举创造出来,越是珍贵的事物,需要花费的劳动就越多,您等着看。”
“而我,我所理解的珍贵,”格扎维埃尔说,“是天上掉下来赐予您的意外礼物。”她撇了撇嘴,“如果必须要付出代价,那只不过是商品交换,我不感兴趣。”
弗朗索瓦丝明显流露出不安:当格扎维埃尔单独与她相处时,她那张孩子般的、无戒备的脸上会毫无顾忌地显现厌恶、快乐、温柔的表情;此刻,面对一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脸庞上准确无误地表露出她所想表露的细微感情:信任或保留。
皮埃尔说,“时间并不是由一大堆互不相干的小块组成的,而人们可以持续地把自己封闭在每一小块内生活。当您自以为仅仅为了眼前而生活时,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在为未来做准备。”
皮埃尔的脸色阴沉下来。
“就这样,您将错过无数宝贵的机会。”他说。
“总是担心错过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可让我这样利欲熏心!如果错过了,就错过好了,仅此而已!”
“您的生活真的就是放弃种种利益的一连串英勇行为吗?”皮埃尔挖苦地笑着说。
“您想说我是个懦夫吗?我才不在乎呢!您要知道这点就好了。”格扎维埃尔用悦耳的嗓音说,上嘴唇微微翘起。
格扎维埃尔说,“我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姑娘,如果您认为我懦弱、任性,而我尚未意识到,您完全可以对我说。”
“相反,您对事物采取那样敏感的态度,我认为这是真正值得羡慕的,”皮埃尔说,“您特别坚持这样做,我对此表示理解。”
格扎维埃尔脸色阴沉地说,两眼中闪过一道光,“我害怕您这样想我,可这不是事实,我不像孩子那样爱生气。”
“然而您看,”皮埃尔以和解的口气说,“您中断了谈话,从那以后,您采取了完全不友好的态度。”
“我没有意识到。”
“您尽量回忆一下,您肯定意识到了。”
格扎维埃尔犹豫了一下。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那是为什么?”
格扎维埃尔突然冲动起来。
“不,这是愚蠢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干什么要翻老账,现在都结束了。”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坐在格扎维埃尔对面,他宁肯搞个通宵也决不善罢甘休。
“您是不是认为我对您亲近得太快了?这就使得您对我发火,也生自己的气?是不是?于是您闷闷不乐,声称我的友好只是一种虚情假意。”
格扎维埃尔缄默不语。
“是这样吗?”皮埃尔快乐地问道。
“有点儿这样。”格扎维埃尔说,并露出满意和羞愧的微笑。
格扎维埃尔说,“这很自然,弗朗索瓦丝和您,你俩完全志同道合。”
内心深处全部怨恨都流露在这一小句漫不经心的话语中。
皮埃尔注视着她,并严肃地笑着说:
“您以后会看到我们更经常在一起,那时您将会体会到,用不着担心把我们看作两个独立存在的人。我不能阻止弗朗索瓦丝同您建立友谊,同样,她也不能强迫我对您表示友好,如果我自己没有这种感受的话。”他转向弗朗索瓦丝,“不是这样吗?”
“当然。”她热情地回答,感情似乎并不虚假,但她有些伤心。他俩组成一个整体,这多好,但皮埃尔要求有自己的独立性。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两个人,她深知如此。
“想到我个人可能对您怀有一种好感,您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皮埃尔问道。
格扎维埃尔迟疑地看了看他。
“您没有理由这样做,我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谈论的,而您,您是……您对任何事都有丰富的见解。”
“您想说我是那样老练,”皮埃尔说,“那可就是您的判断怀有敌意了:您把我当成了一个重要人物。”
“您怎么这样想!”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的嗓音低沉而庄重,有点演员道白的味道。
“如果我把您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可爱的小人物,我会对您更加客气。正是因为我非常尊重您,我才希望我们之间不是客客气气的关系,而是其他东西。”
“您错了。”格扎维埃尔没有信心地说。
“我是以个人的名义希望得到您的友谊。您愿意和我订一个个人友谊公约吗?”
她查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她太熟悉了,因此不能说明什么,只有伸过手去触摸一下,但是即使接触到也无助于认清他的面目,对他不可能产生任何想法。甚至没有名字可称呼他。弗朗索瓦丝只是在和别人交谈时才称呼他皮埃尔或拉布鲁斯,面对他或独自一人时,她从不称呼他。他是她的知己,如同她了解自己一样,但同时他也是不可知的,他是一位陌生人,可至少她本来可以对他有所认识的。
皮埃尔说,“她不是康塞蒂,不能期望和她有一段奇遇。假如想同她发生令人愉快的事情,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而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愿望。”
“为什么没有愿望?”弗朗索瓦丝问道,刚才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这种不安思绪很荒诞,因为他俩无话不谈,互相间无任何隐私可言。
“这很复杂,”皮埃尔说,“首先这很累人。再说,在她身上有某些幼稚的东西,让我有些反感,她还乳臭未干。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恨我,大家可以时不时地聊聊天。”
“对于我,我很清楚你从不嫉妒。”皮埃尔微笑着说,“但如果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情绪,还是应该告诉我。在这方面,我留给人的印象像只昆虫:我是个征服狂。可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我会说的。”弗朗索瓦丝说。她沉吟不决。今晚的不安也许应该被称作嫉妒。她不愿意皮埃尔看重格扎维埃尔,格扎维埃尔对皮埃尔的微笑令她忐忑不安。这种闷闷不乐是一时的,而且还搀有疲劳过度的成分。如果她将此告诉皮埃尔,这将会变成一种令人担忧的、根深蒂固的现实,而不是瞬息即逝的情绪变化了,从此他将不得不给以充分重视,而她本人却并不在意。这是不存在的事,她毫不嫉妒。
“你甚至可以爱上她,如果你愿意。”她说。
“不存在这个问题。”皮埃尔说,并耸了耸肩,“我甚至不能确信她是否不像刚才那样恨我了。”
苏珊娜生来是个牺牲品,不管克洛德怎样对待她,她都甘心忍受;而我们,我们是另一种人:我们刚强、自由,有自己的生活。至于爱情折磨,伊丽莎白是出于宽宏大量才没有加以拒绝,但是她不需要克洛德,她不是老太婆。我将沉稳而坚决地对他说:我考虑过了,克洛德,你看,我认为我们应该把我们的关系放在另一个水平上。
他时而厌烦苏珊娜的纠缠,时而又充满愚蠢的怜悯,他久久无法摆脱她。剧场内一片漆黑,一幅图像在伊丽莎白脑海中闪过:一支枪、一把匕首、一瓶毒药和一个骷髅,杀人。克洛德?苏珊娜?还是我自己?无关紧要。她心中充满阴森森的凶杀欲望。她叹了口气,她不再是从事疯狂暴力的年龄了,这样做太容易了。不,需要的是,疏远他一段时间,疏远他的嘴唇、他的喘息、他的手,它们多么强烈地激起她的情欲,为此她难以自持。在那里,在舞台上,有人正要暗杀恺撒,皮埃尔踉踉跄跄地跑步穿过元老院;“而我,人家确确实实在暗杀我。”她绝望地想。发生在纸糊布景之间的整场骚动都是虚假的,这简直是侮辱人,而她的肉体,她的热血却显示出她正濒临死亡,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我多么高兴见到你,”克洛德说,“终于有整整一个晚上属于我们了?”他匆匆一笑,“你喝什么?阿夸维特酒?我知道这东西,极难喝。请给我一杯加柠檬汁的杜松子酒。”
“你很高兴,但是你吝啬自己的感情,”伊丽莎白说,“已经一点了。”
“一点差七分,亲爱的。”
“就算一点差七分。”她说着微微耸了耸肩。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克洛德说。
“当然不是。”伊丽莎白说。
克洛德脸色阴沉下来。
“我求你,我的小姑娘,别做出一副凶相。苏珊娜离开我时一脸不高兴,如果你也和我赌气,就一切都完了。能再看到你那甜美的微笑我心里多高兴啊。”
“我不是什么时候都笑的。”伊丽莎白说,她被刺伤了,而令人震惊的是克洛德时常意识不到。
“很遗憾,你笑的时候很好看。”克洛德说,他点了一支烟,颇有好感地看了看周围:“这里不坏,但这地方略微有些阴暗,你不觉得吗?”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解决办法。”他说,“我常常想,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只限于爱一个女人是很遗憾的。”
从少年时代起,热尔贝就养成一种有些多疑的敏感性格,他尤其害怕自己惹人讨厌。皮埃尔是世界上唯一在他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乐意接受他的恩惠,但条件是他要感到皮埃尔照顾他不是出于某种义务。
其他时间,他都愿独来独往:看电影,看书,怀着并不过分、然而执着的小小梦想在巴黎游逛。
同弗朗索瓦丝在一起,他总是喜笑颜开,她几乎忘了他的脾气很坏;而在剧院里,他爱发怒是出了名的。
格扎维埃尔说,“我呀,我永远不会乐意这样做。当我没有任何感受的时候,我不会为自己寻找必须去感受的理由。”
“您称之为感受的东西,实质上是一种理解力,”弗朗索瓦丝说,“您喜欢音乐,好吧!……”
格扎维埃尔打断了她。
“您知道,当人们谈论好音乐或坏音乐的时候,我简直难以忍受。”她谦逊而好斗地说,“我根本不懂,我喜欢的是音符本身,声音对我就足够了。”她死死盯着弗朗索瓦丝,“至于精神上的快感,那叫我害怕。”
格扎维埃尔摇摇头。
“当人们像委托订货一样决定去娱乐,那总是很可悲的。”
“您希望一切都像天赐食物一样从天上掉下来,”弗朗索瓦丝说,“您不屑于抬一下小手指,然后您又责怪别人。显然……”
格扎维埃尔目光炯炯。
“那个被沸水包围的红通通的岛屿在哪里?”她热切地问。
“圣多兰岛,在希腊。”弗朗索瓦丝说,“但是我对您说的不完全是这样。只有峭壁是红的,只有在两个黑黑的小岛之间的海在沸腾,而这两个小岛是火山的喷射物构成的。哦!我想起来了,”她热情洋溢地说,“在这些熔岩石之间有一个全是硫磺水的湖,蜡黄蜡黄的,沿边是一个像无烟煤一样漆黑的狭长半岛,就在这块黑色地带的另一边是一片耀眼夺目的碧蓝大海。”
“在遗憾中虚度时光又有什么好处呢!”弗朗索瓦丝说。
“当然,您不希望有什么遗憾,”格扎维埃尔说,“您一心想要幸福。”
她的目光射向远方。
“而我,我生来就不顺从。”
弗朗索瓦丝被刺中痛处。这种业已成形的幸福观在她看来是天经地义,难道能够轻蔑地予以否定?不管有理无理,她不再视格扎维埃尔的话为一时冲动,这里存在着一整套与自己的看法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念,对这种观念熟视无睹是徒劳的,但它的存在却令人心中不畅。
“这不是顺从不顺从的问题。”她激烈地反驳,“我们热爱巴黎,热爱这些街道,这些咖啡馆。”
“怎么可能热爱肮脏的地方、丑陋的事物和所有这些卑鄙可耻的人呢?”格扎维埃尔厌恶地强调这几个形容词。
“因为我们对整个世界感兴趣。”弗朗索瓦丝说,“而您,您是一个小唯美主义者,您需要完全不加修饰的美,但这是一种很狭隘的观点。”
“我是不是必须对这个茶托感兴趣,仅仅是因为它存在?”格扎维埃尔问道。
她忿忿地看着那个茶托。
“它在那里,这就已经足够让你感兴趣了。”
她故作天真地补充:
“我还以为作为艺术家恰恰是因为他们热爱美好的事物呢!”
“这要看什么叫美好的事物。”皮埃尔说。
“哟!您在听哪!”她以吃惊而温柔的口吻说,“我以为您陷入了深奥的思索中了。”
“确实,每当您有一刻空闲的时候,”她咧着嘴恶狠狠地说,“如果稍有浪费,那简直是大祸临头。”
格扎维埃尔转向弗朗索瓦丝:
“我原来想象的作家和艺术家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她带着社交界的口吻说,“我没有想到会这样规律,按着钟点生活。”
“您可能希望他们漫步于暴风雨中,头发随风飞舞。”弗朗索瓦丝说。在皮埃尔嘲弄的目光下,她自觉变得愚不可及。
“不,波德莱尔没有随风飞舞的头发。”格扎维埃尔说。
她又审慎地说:
“总之,除了他和兰波,艺术家都像公务员那样准时精确。”
“就因为他们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弗朗索瓦丝问道。
格扎维埃尔不动声色。
“这变成了一种任务。”她说。
她宽容地笑了笑。
“再说,这正是您看问题的方式,您把一切都变成义务。”
“您这是什么意思?”弗朗索瓦丝问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我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受到束缚。”
“您不理解,具有几乎恒定不变的行为并不等于受奴役。”弗朗索瓦丝生气地说,“例如,我们试图不太使伊丽莎白难受是我们自愿的。”
“你们使得他们对你们拥有权利。”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
“绝对不会。”弗朗索瓦丝说,“与姑姑是一种无需加以掩饰的交易,因为她给我们钱。伊丽莎白得到的是我们给予她的东西,而热尔贝,我们见他是因为我们高兴。”
“您生气了?”格扎维埃尔小声问道。她那懊丧的神色没有缓解弗朗索瓦丝的怒气。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道。
“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低声说,她低下了头。“活该,”她说话的声音更低了,“至少您将知道我这个人的价值,您将会厌恶我,活该。”
“我为什么要厌恶您?”
“是的。我不值得人们关心。”格扎维埃尔带着绝望的粗暴的口气说,“您现在了解我了。我对您说过,我一钱不值。应该让我回鲁昂。”
听到这些偏激的自责,弗朗索瓦丝已到嘴边的谴责都化为乌有。弗朗索瓦丝默不作声。
一种责备的目光闪现在格扎维埃尔的眼睛中。
“人们被迫掩饰自己,我始终感到不舒服。”她说。
“一想到我们欠了别人的情,您感到不舒服。我明白了:感到人们在您面前不自由,使您心中不快。”皮埃尔说。
“如果您蔑视我,”格扎维埃尔说,“您就对了。我不会做人!我到处闯祸。唉!不幸降到了我头上。”她感情冲动地悲叹道。
“就是现在,”皮埃尔说,“我深深体察到您难以摆脱的思维紊乱。”
“紊乱和麻木,”格扎维埃尔说,“这就是我的全部才能。”
弗朗索瓦丝强求自己表现出诚意:格扎维埃尔可能有天赋,不管怎样,如能成功地使她对某件事感兴趣,那就是老天的恩赐。
弗朗索瓦丝了解格扎维埃尔对她的爱:那是当夜深人静格扎维埃尔独自关在房间里时,才被这种爱所陶醉,谁都不能与她争夺深藏于心中的形象。这种时候,她深深陷在扶手椅中,两眼仰望远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那个形象。弗朗索瓦丝这位属于皮埃尔,属于所有人,也属于她本人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觉察到的永远仅仅是这种带嫉妒心理的崇拜发出的微弱回声。
她看了看指甲,真是愚不可及:她本不该如此看重一次无足挂齿的分歧,也不该一旦得不到皮埃尔的赞同就惶惶不可终日。
她的错误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寄托在皮埃尔身上,这里的真正失误在于她不该让另一个人来为她承担责任。她不耐烦地抖落粘在室内便袍上的白指甲屑。只要她愿意,就可做到完全为自己负责,但是她不愿意真正这样做。哪怕是她的这种自责,她还要求皮埃尔予以赞同。她所想的一切都是与他一同想和为他而想的。对一种发自于她自身、并且在与他截然无关的情况下完成的行为,对一种真正独立的行为,她甚至连想都不可能想。
皮埃尔对其他女人产生强烈兴趣的情况早已发生过,现在她为什么感到受了伤害?令人担忧的是,她在自己身上发现的这种僵硬的敌视尚未被全部驱散。她踌躇了一会儿,有一刻她真想要澄清自己苦恼的原委,但随即又懒于思索了。
她略感焦虑,她懂得想通过一次友好的谈话使白天的隔阂冰消瓦解决非易事。一想起他们间的不和,一种耿耿于怀的辛酸感油然而生。
皮埃尔暗暗一笑。
“归根结蒂她是责备我星期五以来没有再见她,这没使你感到惊奇?”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这证明她开始离不开你了。”
“对这个女孩子来说,开始和走到了头,我认为是一码事儿。”皮埃尔说。
“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皮埃尔带着半真半假的自鸣得意的神态说,但却流露出内心的满足。弗朗索瓦丝感到被冒犯了。通常情况下,她喜欢皮埃尔有节制地说一些粗话,但皮埃尔赏识格扎维埃尔,在北极酒吧,他每次微笑焕发出的柔情不是伪装的,因此,这种恬不知耻的口吻变得让人担心。
“我在寻思格扎维埃尔对你的爱情为什么使她能得到宽恕。”她说。
“应该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皮埃尔说,“她是个情绪激烈、生性傲慢的女人。我故意十分庄重地把我的友谊奉献给她,当第一次涉及什么时候再见面的时候,我装出必须排除很多困难才能给她几个小时,这刺伤了她。”
“总之她当场没有表现出来。”弗朗索瓦丝说。
“也许,但她后来重新考虑过。由于接着好几天她没能按她的心愿见到我,就变得大为不满。你还要考虑到,星期五是你曾反对抛开热尔贝的;她衷心地爱你,但却白费,对于这个具有占有欲的小心灵来说,你毕竟是她和我之间的最大绊脚石。她把我们要求她严守的秘密作为筹码孤注一掷,以求解决整个命运。她的做法如同一个孩子,在快要输牌的时候,一下子把牌全弄乱。”
“你给了她很多关注。”弗朗索瓦丝说。
“而你给她的关注始终太少。”皮埃尔急躁地说,谈到格扎维埃尔时,他今天不是第一次采用这种尖刻的语气了。
“我不能肯定她把所有这些都已经明确地表达了出来,但她这样做的用意就是这个。”
“也许。”弗朗索瓦丝说。
因而,照皮埃尔的说法,格扎维埃尔是把她视为不受欢迎的人,并且嫉妒她。弗朗索瓦丝又想到自己曾为格扎维埃尔流露出对她仰慕的表情而深受感动,心中很不痛快;看来她被耍弄了。
“这是一种巧妙的解释,”她又说,“但我不认为对格扎维埃尔来说能找到一种固定不变的解释,因为她完全随心所欲地生活。”
“正是因为她的情绪有双重性,”皮埃尔说,“如果不是她已经怒不可遏,你以为她会由于一个洗脸池而大发雷霆?搬家是一种逃避,我确信她逃避的是我,因为她后悔爱上我。”
“那么,你最终认为她的一切行为有一个关键,这就是她突然狂热地爱上了你?”
皮埃尔的嘴唇微微向前翘起。
“我不能肯定这就是一种狂热的爱情。”他说。
弗朗索瓦丝的话令他不快:实际上他们时常谴责伊丽莎白的,正是这种武断下结论的方式。
“一种真正的爱情,”弗朗索瓦丝说,“我不认为格扎维埃尔能具有。”她思索了一下,“狂喜、欲望、恼恨、苛求,她都可能有;但是为使所有这些感受构成一种稳固的感情所必需的某种付出,我认为人们永远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
“这些我们等着看将来吧。”皮埃尔说,他变得越来越生硬。
他脱下上衣,消失在屏风后面。
弗朗索瓦丝开始脱衣服。她的话很直率,她从来不拐弯抹角地与皮埃尔谈话,在他身上没有什么痛处和隐私非得谨小慎微地加以对待。然而她错了。今晚必须把要说的话反复琢磨才能开口。
“显然,今天晚上在北极酒吧,她看着你的时候,那种样子以前从来没有过。”弗朗索瓦丝说。
“你也注意到了?”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嗓子发紧,这是一句向局外人试探的话,她说到了他的心里。屏风后面是一个陌生人在刷牙。她脑中掠过一个念头:如果说格扎维埃尔拒绝她帮助整理东西,难道不正是为了更早地独自思念皮埃尔?他可能猜出了真相,整个白天是他俩之间在进行对话,格扎维埃尔更愿意把皮埃尔当做知己,她与他存在某种默契。好吧!这样太好了:她正开始担心这件麻烦事给她带来的沉重负担,这样她就从中解脱出来了。皮埃尔已经承诺对格扎维埃尔的责任,远远超过了弗朗索瓦丝一向允诺的,她把她舍弃给他了。从此格扎维埃尔是属于皮埃尔的。
“她知道,但是她希望人们在自己的感情上是不受约束的,忠贞不渝在她看来只有借助妥协和谎言才可得到。”
“是的,这使他有些变化,因为他通常对雄心勃勃的人、有强烈欲望的人、有勇有谋的人身上所发现的东西极为感兴趣。”
皮埃尔一直拒绝与他自身协调一致,每分钟他都要求自己做出进步。他像叛教者那样狂怒地把过去作为燔祭的祭品全部烧毁,而献身于现时。当人们以为已经把他单独一人严密封闭了起来,使其沉湎于永久的温柔、诚挚或痛苦的激情中时,他却犹如精灵那样早已游离到时间的另一终端,他让你手中抓住的只是一个他从全新的道德高度严厉谴责的幽灵。最厉害的是他责怪他的受骗者满足于抓到一个幻影,一个过时的幻影。
“而当人们开始对一种决心提出疑问时,总是扰得人心不安的。”她笑了笑。“格扎维埃尔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疑问号。”
“然而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极端执着的。”热尔贝说。
一旦她为信念而完成了一项行为,她就安稳地躺在过时的成就上。本该在一开始就随时对一切提出异议,但是这要求有超人的力量。
“我对你讲讲我们聊了些什么,你感兴趣吗?”弗朗索瓦丝说。
“我当然感兴趣。”皮埃尔热情地说。
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适才她还闪过“他感兴趣”这个念头,她正准备迅速地和盘托出,因为皮埃尔的话语和微笑就意味着皮埃尔本人。可一瞬间,这音容笑貌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标记,这是皮埃尔有意做出来的,他自己却隐蔽在后面,因而能肯定的仅仅是“他说他对此感兴趣”,仅此而已。
如何确定她到底使用了何种语调以及当时她的房间里弥漫着何种芳香?词句只能使你更接近于神秘,但却不能使这种神秘更加易于揭破,它只会在心灵上投下更加冷酷的阴影。
“她几次三番地说,要屈从于种种计划,而且从始至终要具有坚韧不拔的精神,这使她感到厌恶。”
“你觉得这是一种屈从吗?你这么看?”弗朗索瓦丝问。
“我?我没有道德观。”皮埃尔说。
“直率地说,你认为她这样做是出于道德?”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皮埃尔有些恼火地说,“她对生活抱着一种很明确的态度,她不向生活妥协,我把这称作一种道德。她寻求完美,我们始终赏识严格要求,这就是一种严格要求。”
“她的情况恰恰是懦弱。”弗朗索瓦丝说。
“懦弱,是什么?”皮埃尔说,“是把自己封闭在现时的一种方式,她仅仅在现时去寻找完美,如果现时一无可取,她就像一头病畜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但是你知道,当人的惰性发展到她那种程度,懦弱这个名词就不再适合了,这就变成一种强大。你我,我们都没有力量做到在一个房间里静待四十八小时,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
皮埃尔说,“当一件事触动她时,她能感受得极其强烈。和她相比,我感到自己的热血少得可怜,我几乎要为此感到羞愧。”
“我离开她的时候对她说,她是一颗小黑珍珠。”皮埃尔严肃地说,“她耸了耸肩,但我真这么想。她身上的一切是那样纯洁、那样强烈。”
“为什么是黑的?”弗朗索瓦丝问。
“因为她身上有某种邪恶的东西。好像她自身时而会产生一种损害他人、伤害自己以及让人憎恨自己的需要。”
她踌躇了半天,简直快要相信这是个富有魅力的形象了。如果她目前时常感到与皮埃尔疏远了,那是因为她让他独自向前走,去赞赏,去喜爱。他们俩的眼睛所凝视的不再是同样的形象:她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孩子,而皮埃尔察觉到了一个强烈渴求和愤世嫉俗的灵魂。如果她赞同并追赶上他,如果她放弃执拗的抵制态度……
“这里面有真实的地方,”她说,“我常常感到她身上有某种感人肺腑的东西。”
她很快又恢复了强硬的态度。这个迷人的假面具是诡计,她决不在这个女巫面前退让,如果她退让,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只知道现在有一种危险在威胁着她。
“我俩是一个人。”利用这种舒舒服服的模糊感觉,她对皮埃尔从未担心过。但这仅仅是几个词而已;他们是两个人。她是某个晚上在北极酒吧意识到的这点,几天以后,她为此对皮埃尔产生了不满。她不愿意深究自己不顺心的原委,一味沉沦于气恼中而无视现实。然而皮埃尔没有过错,因为他没有变。是她多年犯了一个错误:只认为他与自己如影随形。今天她觉察到他是在为自己而生活,轻率信任的代价就是她猛然面对一个陌路人。她加快了步伐。唯一能接近皮埃尔的方法是与格扎维埃尔重修旧好,试图像他那样去观察她。
格扎维埃尔说她“从来不看自己”,这是事实,弗朗索瓦丝关心自己的脸只是为了当做一件身外之物那样保养它。她从往日的岁月中寻找的是风景,是人物,而非自己,即使她的思想和兴趣在她看来也构不成一个形象:这只是一些暴露在她面前的真实事物的映象,如同悬吊于舞台上空的一簇簇槲寄生和冬青一样。
“我谁也不是。”弗朗索瓦丝想。由于她不同其他人那样把自己禁锢于狭小的个人范围内,她往往为此而感到自豪: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当她同伊丽莎白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在拉普莱里酒吧时就曾有这种感受。一个向世界敞开的、不加掩饰的意识,这就是她所想象的自己的样子。她摸摸脸,对她而言,这仅仅是一个白色的假面具。只是所有人都看着它,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它都在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是所有女人中的一个,这个女人,她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长,不限制其外形。她难以对这个陌生女人作任何判断。
皮埃尔神色轻松自如,弗朗索瓦丝关切而担忧地端详着他。不久以前,当她看皮埃尔时,她从他身上发现的是整个世界;而现在她只看见他本人。皮埃尔就在他身体所在的地方,这个身体一下子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对自己爱得太深了,以致都不想取悦于人……
皮埃尔的话不是对她说的,也不是对格扎维埃尔说的,他在自言自语。这是最大的变化:从前,他为戏剧、为弗朗索瓦丝、为一些思想而生活着,人们总是可以与他合作;然而现在,人们无法介入到他与他自己的关系中。
在弗朗索瓦丝脑海中,迷雾顿散,她清晰地看到存在于皮埃尔和她之间的东西,他们曾经共同建造了无与伦比的漂亮建筑,并躲藏于其中,却没有再考虑里面可能包含着什么内容。尽管皮埃尔仍然喋喋不休地说:“我俩只是一个人。”她却发现他为自己而活着。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生活虽仍保持完美的外形,但其内容正渐渐地被抽空,就像那些外壳结实的大毛虫,正在被它们身体里寄生着的幼小虫子一口一口地蚕食一样。
弗朗索瓦丝笑了笑。这没那么严重,总之,只要她向皮埃尔做了解释,一切都会冰消瓦解。
她突然停止了说话,因为皮埃尔正紧张地、几乎是痛苦地从楼梯向上注视着那扇门:他们刚才把格扎维埃尔留在了里面。
“她肯定喝得烂醉。”他说。
他松开弗朗索瓦丝的胳膊,急匆匆迈过最后几级台阶。
“没有一点动静。”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显现出来的忐忑不安与他以往因弗朗索瓦丝而产生的那种情绪变化不大的担忧迥然不同。现在他忧心如焚,下意识地流露出痛苦的模样。
弗朗索瓦丝气得双颊通红,即使他猛然打她都不会使她受到更为沉重的打击。她将永生难忘这只友爱的胳臂如此果断地甩掉了她的胳臂。
“坐在那儿。”皮埃尔说,并在她的身边坐下,这是剧院正厅第一排。“告诉我你怎么啦。你好像怨恨我?我做什么事了?”
“你什么也没做。”她温柔地说。她抓住皮埃尔的手,怨恨他是不公平的,他对她的态度无可指责。“当然,你什么也没有做。”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哽住了,她放开他的手。
“是不是因为格扎维埃尔?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这你很清楚。你也知道,如果你对这件事有哪怕一丁点儿不乐意,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
“问题不在这里。”她匆忙表示。
让他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给她带来快乐的。当然,在他深思熟虑的行动中,他始终把弗朗索瓦丝置于一切之上。但是她今天面对的不是那个具有一丝不苟道德规范、对爱情周密思考的人。她的愿望是接触到他的赤裸裸的灵魂,而不去管他的尊严、地位和他本人是否赞同。她强忍住眼泪。
“问题是我感到我们的爱情正在衰老。”她说,话音刚落就泪流如注。
“衰老?”皮埃尔气愤地说,“可我对你的爱从没有这样强烈,你为什么这么想?”
他自然立即竭力使她放心,这样,自己也就感到坦然一些。
“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说,“这不奇怪。你对这个爱情那样珍惜,以致你把它置于保险的地方,超越了时间、生命和空间范围。你时常称心如意地想到它,但是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你从来没有留心看看。”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而我,我却想看看。”她说,并止住了泪水。
“安静些,”皮埃尔说,同时紧紧地搂住她,“我觉得你有点儿说胡话。”
她把他推开。他错了,她不是为了得到抚慰才这么说的,如果他这样就能打消她的思虑那就太简单了。
“我没说胡话,也许是因为我醉了我今晚才对你说出来,但是我对这一切已经考虑好多天了。”
“你本来可以早点说出来。”皮埃尔忿忿地说,“我不懂,你谴责我什么?”
他摆出了防卫的架势,他对归咎于他很反感。
“我什么也不谴责你,”弗朗索瓦丝说,“你可以绝对问心无愧。但这难道是唯一重要的事吗?”她粗暴地喊起来。
“这脾气发得没头没脑,”皮埃尔说,“我爱你,你应该很清楚,但是如果你不乐意相信,我毫无办法向你证明。”
“你真让人讨厌,”皮埃尔说,“要么哭,要么说话,别两个同时进行。”
他控制住自己。
“听着,如果说我一成不变,很少表现出激动、心跳,这我同意,但是难道非得激动才说明有爱情存在吗?为什么今天这个问题突然激怒了你?你一直了解我,我一向是这样的。”
“我很希望我们互相再讲讲清楚,”他说,“你居然怀疑起我们的爱情来,这使我非常难受。”
他真诚的脸上布满愁容,弗朗索瓦丝看着他,心有所动。
“我不认为你已经不爱我。”她喃喃低语。
“但是你说我们拖着的是一具陈尸,这多不公平!首先,你,我不需要见你这不是事实,只要你不在,我就心烦,和你在一起我从不厌烦。我经历的一切事,首先想到的是马上告诉你,好像你和我一起经历了这些事,因为你是我的生命,你清楚得很。我不会因为你而时时心神不安,这,是事实,但这正是因为我们很幸福。如果你病了,如果你使我难堪,我就会失去理智的。”
他以十分肯定和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后几句话,引得弗朗索瓦丝温顺地笑起来。她挽起他的胳臂,两人一起上楼走向演员化装室。
“我是你的生命,”弗朗索瓦丝说,“但你是否觉察到了我今天晚上强烈感受到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生命,它们就在我们周围存在着,几乎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不由我们来选择。对我也同样,你永远不再存在选择我的问题。你不再拥有不爱我的自由。”
“事实是我爱你。”皮埃尔说,“你真的认为自由就是意味着每时每刻对事物提出怀疑?我们在谈到格扎维埃尔的时候经常说,如果是那样,人们就成了自己情绪变化的奴隶,哪怕是微小的变化。”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太疲劳了,以致她在思索问题时无法应付自如,但是当皮埃尔松开她的胳臂后,她又看见了他的脸:她确信她的看法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生活是由被你填满的瞬间组成的,”她非常激动地说,“如果其中每一瞬间都是空的,你将永远不可能让我信服它们构成的是一个充实的整体。”
“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有无数充实的瞬间,”皮埃尔说,“这事实你看不见?你这样讲,好像我是一个麻木不仁、十足迟钝的人。”
弗朗索瓦丝碰了碰他的胳臂。
“你是那样亲热体贴。”她说,“只是,你懂吗,我分不清哪些是充实的时刻,哪些是空虚的时刻,因为你永远是那样完美无缺。”
“我想这些日子以来我是对你有些不关心。”他说,“我想假如我对你的态度真的很完美的话,你就不会为这种完美而忧心忡忡。”
“也许,”弗朗索瓦丝说,“甚至不能简单地讲不关心。”
她稍停片刻,以便使语气更坚定。
“我觉得当你无拘无束地任凭自己随意行动时,我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
我们试图超越一切瞬间来建立我们的爱情,可是唯有全部瞬间才是可靠的。至于其他,就需要信念,而信念究竟是勇气还是惰性呢?
皮埃尔说,“让她爱上我,就意味着把我强加于她,也就是以她的价值观来衡量,我深入了她的世界之中和获得了胜利。”
他笑了笑。
“你是知道的,我对这类胜利有一种怪癖的需求。”
“我知道。”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庄重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我不愿意这种有罪的怪癖导致我搞坏我们之间的什么关系。”
“你自己刚才说,这不可能破坏什么。”弗朗索瓦丝说。
“这不可能破坏任何主要的东西,”皮埃尔说,“但是实际上,当我因为她而不安的时候,我就忽略了你;当我看她的时候,就不会看你。”
他的语调变得急促起来。
“我在想,结束这件事是不是更好,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情,更像是迷信。如果她抑制,我就固执;一旦我认为我能把握住她,她对我来说就无足轻重了。如果我决定不再见她,我知道我马上就会不再想她。”
“你很清楚,”皮埃尔微笑着说,“我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格扎维埃尔绝对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东西。你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好好考虑考虑,这是很严肃的事。如果你认为这中间存在某种危险威胁我们的爱情,应该说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冒这样的险。”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不可能推翻她已经做出的决定。她总是拒绝生活在梦境中,但是她更不接受把自己封闭于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中。格扎维埃尔存在着,不应该否认她,必须承受她的存在所包含的所有风险。
弗朗索瓦丝所期待他做出的决定,应该按他自己的意愿做出,她的全部幸福都建立在皮埃尔的自由意愿上,而这恰恰是她无法驾驭的。
“是我的错。”弗朗索瓦丝缓步攀登一个台阶时这样想。是她的错,伊丽莎白说得对,多少年来她不再是某个人,甚至不再具有形象。而最不幸的女子至少还能够爱慕地抚摩自己的手,她惊异地看着她的双手。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爱情……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然而皮埃尔拥有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情感,他远远离开,退到了自己生活的边缘。她则原地呆立,与他、与众人疏远了,与己也无联系。她被遗弃,却从中领略到真正的孤寂感。
“我走了,”皮埃尔说,“医生就过来看你。一会儿我再来。”
“一会儿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毫不遗憾地让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只需要医生和护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病人,三十一号病床,仅仅是一个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单是新换的,墙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无限的舒坦、安逸。原来如此,只要放松自如和放弃一切就行了,这如此简单,为什么她曾久久踌躇不决呢?现在,街头巷尾行人无休止地闲聊、人们的脸庞以及她自己的脑袋都无影无踪了,她的周围肃静无声,她不再期望什么。室外,寒风吹得树枝咯啦咯啦响。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稍有一点声音,就会以人们几乎能够看见和触及的长波传播开来,它无穷无尽地回响着,声波的千万次振动悬浮于太空、超越于时间,比音乐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独脚小圆桌上,护士放着一玻璃瓶透明的浅红色橙汁,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去看它。它就在那里,某件东西不费力地存在于那里,那就是奇迹。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它无忧无虑无烦恼地存在于那里,它不知疲倦地存在着,为什么不为此而赏心悦目呢?是的,这正是弗朗索瓦丝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脱、心满意足,置身于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圆润的、自我封闭的、宁静的瞬息之中安息着。
弗朗索瓦丝睁开双眼,她喜欢这样的苏醒,因为它既不剥夺她休息又使她欣喜地意识到醒了,她甚至不需要改变姿势,因为她已经采取坐姿,她很习惯这样睡觉。睡眠对她来说不再是一种为寻求快意和躲避现实的退隐方式,而是各种活动中的一种,采用与其他活动相仿的姿势。她从容地看了看皮埃尔摆在床头柜上的橙子和书籍。平静的一天缓缓地在她面前随意流逝。
她任凭世界向黑夜滑去,滑去后返回光明,又重新滑去:这是一种轻柔和缓的摇摆。
无法想象比这种毫无需求、永远充实的友谊更令人愉快的关系了。
她心里充满柔情,以前把皮埃尔的爱情比作破旧的白色坟墓是那么不公平!幸亏这场病,她才坚信不疑这爱情充实丰满、富有生命力。她感激的不仅是他的频繁探视、电话问候以及他的关怀备至,使她产生永世难忘甜蜜感的,除了他出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她还发现他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忧虑不安。此时,对着她的是一张表情未加控制的脸,即使有人反复向她强调,说这仅仅是出于礼貌,那也枉然,因为不安扰得他心慌意乱。他把一包书放在床上。
“那天你对我说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说我把我的感情置于时空之外,为使其完美无损而忽略去享受它,这不大公正。但是对我自己,我觉得倒是有点这样做的:我总觉得我超然于自己之上,我度过的每一个具体的时刻都无足轻重。”
“确实如此,”弗朗索瓦丝说,“你总认为自己超然于一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所以我能敢作敢为。”皮埃尔说,“我沉浸于这样的思想:我是完成一项事业的人,是和你一起成功地塑造十全十美爱情的人。但是想得太简单了,因为世界上还有其他一切事物存在。”
“是的,还有其他的事物存在。”弗朗索瓦丝说。
“你看,我的坦率也成了一种自我欺骗的方式。人的诡计令人惊叹。”皮埃尔坚信不疑地说。
“爱情不是可耻的秘密,”皮埃尔说,“不愿正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我觉得是软弱的表现。”
“昨天晚上事情好像很简单。”皮埃尔说。他心不在焉地凝望远方。“我们发现我们相爱,我们来告诉你,把这作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个美丽的故事。”
弗朗索瓦丝很气愤,内心充满怨恨。他们借口崇敬她,极不严肃地让她扮演这个感情冷漠、专会奉承的圣人角色,她憎恨充当这样的角色。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个小泼妇,你要是看到她昨晚是多么柔顺、缠绵地顺从我就好了。当我说出‘爱情’这个词时,她哆嗦了一下,但是从脸上看,她立即表示了同意。我把她送到家。”
他笑了,但是从神色看,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两眼茫然地凝望着。
“离开她的时候,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把嘴伸给我。这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吻,然而她的举动中处处透着柔情。”
她看了看他,他们前一天的谈话又在她心中回响。长时期以来,她盲目地爱他,因为她得到了他给予的一切。但是她要求自己为了他而爱他,甚至包括他所享有的、但她却无法控制的那种自由。她将不会被现在碰到的第一个障碍绊倒。她向他笑了笑。
“我将力图让她明白,”她说,“你不是一个夹在两个女人之中的男人,而是我们三个人形成某种特殊的组合,也许是很困难的组合,但是有可能是很美、很幸福的。”
“最终你会和她睡觉的。”她说。
她立即产生一种无法忍受的确定无疑的想法。皮埃尔用他男性的温柔的双手会把这颗黑珍珠、这位严肃的天使变成一个如痴如狂的女人。他已经把嘴唇贴在那甜蜜的嘴唇上了。她怀着一种恐惧感看了看他。
“你很清楚我不是一个耽于肉欲的人。”皮埃尔说,“我所要求的全部东西就是能够在任何时候再次看到昨晚那张脸,那时,对她来说,世上唯有我存在。”
“但这几乎不可避免。”弗朗索瓦丝说,“你的蛮横不会半途而废。为了确信她一如既往爱你,你会一天比一天提出更多的要求。”
她的语调生硬,透着敌意,皮埃尔有所感觉,他不高兴地蹙了蹙眉。
“你将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他说。
“我总是觉得,”弗朗索瓦丝较为温和地说,“把格扎维埃尔想成一个有性欲的女人是亵渎行为。”
“我也这样想。”皮埃尔说,他果断地点上一支烟。
“问题是我不能容忍她和另一个人睡觉。”
弗朗索瓦丝心中又一次感到那种难以忍受的灼痛。
“正因如此,你最终将和她睡觉,”她说,“我不是说马上,而是六个月以后,一年以后。”
她清楚地看到这条命中注定道路上的每个阶段:从亲吻到抚摸,从抚摸到最后以身相许。由于皮埃尔的错误,格扎维埃尔将会像任何人一样走这条路。此时此刻,她实在憎恨他。
她那因疲劳和焦虑而变了样的脸看来比平时更难以捉摸,然而它是由细嫩的皮肉组成,皮埃尔的嘴唇曾经贴在上面。弗朗索瓦丝久久地以情人的目光凝视这个皮埃尔钟爱的女人。
“相反,一切都可能很美好。”她说,“一对和睦结合的夫妇已经很美好,而三个竭尽全力彼此相爱的人更加多彩多姿。”
“只要我痊愈了,您就能看到我们三人将会有多么美好的生活。”弗朗索瓦丝说。
她从未想到格扎维埃尔那么在意她的存在,她太不了解她了!她将真心地爱她以弥补失去的时光。
在他们大肆炫耀的幸福中,真的没有任何裂痕?
从某种意义上说,克洛德渴望自己的剧上演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个作品在被人了解时才成为真正的作品。
弗朗索瓦丝好像认为这种想法全然荒唐可笑。从前她头脑还有些清醒,但现在她已经和皮埃尔一样变得愚不可及,竟然还怡然自得。好像格扎维埃尔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伊丽莎白一眼就识破了她:隐藏在金发处女假面具下的她会具有人类的全部弱点。
格扎维埃尔正同皮埃尔跳舞,她跳得十分出色,脸上带着恬不知耻卖弄风情的笑容,这一切弗朗索瓦丝是怎么容忍的?又妖艳、又肉感,伊丽莎白对她洞察入微。她肯定爱上了皮埃尔,但她是个阴险奸诈、朝三暮四的女孩。为一时的快乐她可以牺牲一切。就在她身上可能找到三人之间的裂痕。
因为他爱她,所以她认为,厌恶他是使他丧失尊严的最好办法。她至少还有这样的自豪感:能够蔑视被她所挑起的可笑感情。
“你设想一下,他把我按在一个路灯杆上,掐住我的喉咙,用戏剧道白似的口吻对我说:‘我一定要得到你,伊丽莎白,否则我就杀死你。’”
一对男女正在窗户旁窃窃私语,年轻妇女卖弄风情地抚摸着罩在发网里的头发。
“就是这样,”她说,“从来没有谁看见我的头发,它们仅仅属于我。”
“那为什么?”年轻人激动地问道。
“这些庸俗女人,”格扎维埃尔轻蔑地撇着嘴说,“她们不得不故作风雅,她们应该明白自己值几个钱。”
“确实,”弗朗索瓦丝说,“这位是保住她的头发,埃卢瓦是她的贞操,康塞蒂是她的艺术。这就使得她们可以把其余的东西随便给人。”
格扎维埃尔轻快地笑了笑,弗朗索瓦丝看到这微笑有些羡慕,这大概是自感高贵的一种力量。
同格扎维埃尔一起去参观这一切将会很愉快。她的目光可使最微小的事物改观。
她不能设想“我的未来”,因为她不能同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分离。但是也不再可能说“我们的未来”,同皮埃尔一起是有意义的,他们俩一起规划他们前面的共同目标:共同的生活、事业、爱情;可是同格扎维埃尔一起,这一切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人们不能和她共同生活,而只能在她身旁生活。尽管近几个星期的生活欢乐而甜美,弗朗索瓦丝仍害怕想象今后她们生活在一起的漫长岁月,这些命中注定的陌生岁月像一条漆黑的隧道展示在面前,必须盲目地迂回前进。这不是真正的未来,这是一种无定形的、虚幻的时间延伸。
弗朗索瓦丝哆嗦了一下,格扎维埃尔的话总有双重含义。她是不是把弗朗索瓦丝也算在拖累里了?她是否指责皮埃尔对弗朗索瓦丝仍有爱情?弗朗索瓦丝有时注意到,当她打破他们俩面对面交谈时,格扎维埃尔会突然沉默;而当皮埃尔对弗朗索瓦丝谈论时间稍长时,格扎维埃尔会满脸不高兴。以前她对此未加理睬,然而今天的情况显而易见,格扎维埃尔渴望感到皮埃尔在她面前是自由的、独立的。
弗朗索瓦丝仍然十分伤心和气愤,因为格扎维埃尔是出于嫉妒才憎恨她没法参与进来的大人之间的谈话,整个这件事的实质在于,她不能忍受皮埃尔有一刻时间不理睬她。
去贝尔热家吃午饭,弗朗索瓦丝并不很感兴趣,但是她很高兴能单独与皮埃尔相处,总之,是没有格扎维埃尔在场的相处,在这愈益自我封闭的三人组合中,她开始感到窒息,而这次吃饭则是短暂地逃避到外部世界去。
这时的弗朗索瓦丝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一个褊狭平庸、枯燥无味的灵魂,她必须等待格扎维埃尔的一个微笑以重获对自我的认同。
弗朗索瓦丝转过眼睛去,通常她也爱听皮埃尔叙述,但今晚无论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趣味盎然的形象还是表达语句时出其不意的方式都未能打动她。因为她对他怀着满腔怨恨。他几乎每天都留心向弗朗索瓦丝解释,说格扎维埃尔像爱他一样爱她,但是他的行动却往往让人感到,似乎女人之间的友谊在他看来是可以忽视的。
这颗小小的圆脑袋在世界上并没有占据更大的位置,人们可以一眼看清,这些仇恨如同云雾,旋转着从这脑袋中钻出,如果让它们回到头颅中,也是可以任意支配它们的。只要说一句话:仇恨在天崩地坼般塌陷后化为一股烟,这股烟正好被压制在格扎维埃尔的身躯内,和蛋糕的黄奶油下掩盖的酸味一样无毒害。烟雾感到自己的存在,但这无关紧要,它像狂怒的旋风那样在体内枉然地扭动着,人们只是会在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到飘过一层意外的和有规律的波浪,如同天上的云彩。
“您认为亲密无间地同人们生活在一起,就失去了自己的某些东西。”弗朗索瓦丝说。
“是的,”格扎维埃尔说,“人变成了珊瑚虫。”
在她的语调中包含着一种伤人的意图。弗朗索瓦丝认为,实际上过合群的生活看来并不如此使她不悦,当皮埃尔和弗朗索瓦丝不带着她出去时,她甚至相当恼火。
“在您看来,人们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一成不变的,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人们在自由地塑造自己的样子。皮埃尔在青年时代那么雄心勃勃,这不是偶然的。您知道人们怎样说维克多·雨果的?说他是一个自诩为维克多·雨果的疯子。”
如果酒能告诉她这脑瓜里想的事就好了!格扎维埃尔是不是因为她同意她爱上了皮埃尔而怨恨她?……然而这不是我去请求她爱他的,她不服气地想。格扎维埃尔自由地做了选择。究竟她选择了什么?在这些卖弄风情、温柔亲切、嫉妒怨恨的深处,什么是真实的东西?甚至是否存在真实的东西?弗朗索瓦丝骤然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憎恨她。
热尔贝再一次思索,通常人们为什么觉得她态度生硬、令人敬而远之,因为她不装小姑娘的样子。但是她脸上总是喜气洋洋,富有生气和充满强烈的欲望。看来,她扮演自己这个角色是如此自如,因此别人在她身边总是显得舒服自在。
“您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伊丽莎白说,“他俩亲密得如影随形,他们和别人的关系总是很淡薄,或者是做戏。”她精力集中地弯下身子作画。
“领一个养女给他们带来乐趣,但我觉得也开始有点引起他们的麻烦。”
热尔贝迟疑地说:
“有时候,拉布鲁斯看帕热斯的目光是那样关切。”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
“您总不是认为皮埃尔爱上了帕热斯?”她说。
“当然不是。”热尔贝说。
她惊奇地盯视他。为什么他好像很惊慌?他自己的事进展完全顺利,格扎维埃尔可能向他挑起的争吵从来都是情人间的吵架。
“你不会要我在格扎维埃尔的背上挂一块牌子,写上‘禁猎地’吧。”皮埃尔以尖刻的口吻说。
弗朗索瓦丝曾下决心爱他,并容许他拥有任何自由,但是在这种决心中含有过于廉价的乐观主义。如果皮埃尔是自由的,她爱他就不再仅决定于她,因为他可自由地使自己变得令人憎恨。这正是他此时所为。
她多么自由!她的内心和思想是自由的,痛苦、猜疑、憎恨是自由的。没有任何过去、任何誓言、任何对己的忠诚束缚着她。
“用不着试着去改。”皮埃尔温柔地说,“您的排他性不是褊狭的嫉妒心理,这同您的不妥协和强烈的感情是协调的。如果您改掉它,您就不再是您了。”
格扎维埃尔冷静而勇敢地肯定自己全部的选择,她得到的报酬是在地球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皮埃尔激情满怀地倾向于她。弗朗索瓦丝不敢表现自我,在痛不欲生中她懂得,这种虚伪的懦弱导致她成为虚无。
“发生什么事了?”他口气稍为和解地问。
“什么事也没发生。”格扎维埃尔说。
“您觉得我们是一对夫妇。”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盯视着他。
“正是。”她傲慢地说。
弗朗索瓦丝气得咬牙切齿,胸中猛然产生要对格扎维埃尔拳打脚踢的粗暴想法。她长时间耐心听着她同皮埃尔的单独交谈,格扎维埃尔却拒绝给予她与他稍稍交换一下友好表示的权利!这太过分了,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她再也不能容忍了。
“您太不公正了。”皮埃尔愤怒地说,“假如说弗朗索瓦丝不高兴,那是由于我对您的态度。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夫妇关系。”
几个星期以来,弗朗索瓦丝想把格扎维埃尔的仇恨、温情和思想化为无害的烟雾,却无计可施,她任凭它们腐蚀自己,她把自己变成了猎物。她心甘情愿地在反抗和叛逆中尽力摧毁自己,她像一个无动于衷的见证人目睹自己的历史,却永远不敢肯定自己;而格扎维埃尔却彻头彻尾地显示出对自我的活生生的肯定。她以一种十分有把握的威力使自己存在着,以至被慑服的弗朗索瓦丝不由自主地爱她甚于爱自己,而终于自我消亡。她开始用格扎维埃尔的眼光来观察环境、观察人、观察皮埃尔的微笑,她到了只通过格扎维埃尔带给她的感情来认识自己的境地。现在她试图同她合在一起,但在不现实的努力中,她的成果仅仅是自我消亡。
“我想起来了。”格扎维埃尔说,并茫然地笑了笑。她眼睑下垂,心不在焉地说:“她哭了以后,我高兴极了,因为这正是我想做的事。”
弗朗索瓦丝惊恐地对这张温柔、无情的脸看了一秒钟,她从未看到过自己的任何喜和忧曾在这张脸上反映出来。整个晚上,格扎维埃尔没有一刻关心过她的悲愁,看到她落泪,她感到的仅仅是高兴。弗朗索瓦丝从格扎维埃尔胳臂中挣脱出来,拔腿向前奔跑,好像一阵龙卷风把她卷走了。她因愤慨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的焦虑、她的哭泣、这一晚受的折磨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不允许格扎维埃尔把它们从她那里窃走,她要逃到天涯尽头来躲避格扎维埃尔贪婪的触手,它们想把她活活地吞噬。
“我觉得自己有罪。”他说,“我愚蠢地享受了这个女孩给我的爱情,但是问题在于这不能是一种丑陋的、狭隘的诱惑欲。我们曾经想建立一个真正的三人组合,一种任何人都不会做出牺牲的、平衡的三人生活,这也许是不可思议的事,但至少值得试一试!如果格扎维埃尔的行为像一个讨厌的醋劲十足的小气女人,而你在我高兴地讨好她时成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那我们的事就变得卑鄙无耻了。”他陷入了沉思,声音是沉重的。“我要和她谈谈。”他重复了一句。
“你总不是想让她承认因为她爱你才嫉妒我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的样子可能会像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她会气得发疯,”皮埃尔说,“但我要冒冒险。”
“不。”弗朗索瓦丝说。如果皮埃尔失去格扎维埃尔,她将会觉得自己不可容忍地犯了罪。“不,我求你。再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那是为什么?”
“你会笑话我的。”她勉强笑了笑说。她产生一丝希望:如果她能成功地把自己的焦虑化为语言,也许她将能摆脱焦虑。“这是因为我发现她的意识和我的意识一样,你有没有过从内心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意识?”她又发起抖来,这说明言语解救不了她。“这是难以接受的,你知道。”
皮埃尔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醉了。”弗朗索瓦丝说,“应当说我确实醉了,但这改变不了什么。你为什么那么惊讶?”她蓦地站起来:“如果我对你说我害怕死,你就会明白了。好吧,这和死同样真实,同样令人毛骨悚然。自然,每个人都深知自己在世界上不是孤独的,人们说的是事实,就好像说人有一天要死一样。但是当人们开始相信这个……”
“是啊,”皮埃尔说,“在她眼里,我可能很可笑或很可憎。但是她并不斤斤计较,只是因为我指责得彻底才使她震惊。她发疯似的大吵大闹,我顶住了,我向她举出一大堆例子。她愤怒地哭喊,对我恨之入骨,我都感到害怕,我以为她快哭得憋死过去了。”
“你把别人对你的爱情视为美德的这种做法总是使我很感兴趣。这又是一种你把自己当作上帝的方式。”
弗朗索瓦丝看到他热泪盈眶不禁悲喜交集,她向他扑过去,再也抑制不住呜咽,她从来没有看见皮埃尔哭过。
“不,我不认为,”她说,“这将是多么可怕。”
皮埃尔紧紧搂住她。
“我爱你。”他低声说。
“我也是,我爱你。”弗朗索瓦丝说。
伊丽莎白说,“我没法对你讲。”她摇了摇头。“你们对待她过于认真了。我很清楚她需要什么:你们应该把她放到一个体操俱乐部里去,人们在那里强迫她一天搞八小时体育活动和吃牛排,这样她身体就会大大好起来,相信我。”
她是多么不幸,皮埃尔此时也正经受着巨大痛苦!
弗朗索瓦丝心都碎了,泪水模糊了眼睛。为什么他们的全部爱情只是用来互相折磨的呢?现在等待他们的是一个黑洞洞的地狱。
只要说出一句话,格扎维埃尔就会创造出弗朗索瓦丝期望已久的东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完全融洽的关系。
弗朗索瓦丝低下头。格扎维埃尔对皮埃尔有了过错,她刺伤了他,直刺到他心灵深处。弗朗索瓦丝强烈地感受到这处伤害。如果她能把关切的目光只放在自己身上,一切都更简单了。但是她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格扎维埃尔痛苦的脸。
“你想象不到,”皮埃尔语气较缓和地说,“她曾对我多亲热。没有什么迫使她演这场疯狂的戏。”他的声音又生硬起来。“她是妖艳、任性、叛逆的化身。她和热尔贝睡觉仅仅由于又产生了仇恨,是为了使我们的和解失去一切价值,为了欺骗我,为了报复我。她成功了,但是她将付出昂贵的代价!”
弗朗索瓦丝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她深深地感到忧伤。她爱他,为了拯救与自己不可能有任何爱的格扎维埃尔,她像一个陌路人那样站在他面前,也许明天他将成为她的敌人。他将去忍受痛苦、进行报复和发泄仇恨,但是没有她的支持,甚至违背她的意愿。她一向只渴望与他合而为一,现在却把他抛向了孤独的深渊!她抽回了手。他眼望着远方。她已经失去了他。
“哼!”格扎维埃尔说,“不管怎样,拉布鲁斯和我,我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她把两手伸入头发,使两边太阳穴裸露出来,脸上充满仇恨和痛苦的表情,半咧开的嘴巴像一个熟透水果的裂口,在太阳下,神秘而有毒的果肉正爆开在张着的伤口中。他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格扎维埃尔觊觎的是整个皮埃尔,既然她不能与他人共同拥有他,她便放弃他,把愤怒和怨恨发泄在弗朗索瓦丝和他身上。
只有当她成功地把皮埃尔的身体和灵魂全部占有时,她才可能给予弗朗索瓦丝一点点真正的温情。
弗朗索瓦丝感到几乎卸去了包袱。命运已注定:格扎维埃尔执意拒绝她的援助和劝告,使她从确保格扎维埃尔的深深焦虑中解脱出来。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露天座,浅色大衣、薄上衣、草帽已经开始悄悄地出现。突然,她像往年一样热烈地渴望阳光、翠绿以及在山坡上锲而不舍地攀登。
“因为您知道这是事实。”皮埃尔说,“我来对您说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迫使您承认您那强烈的嫉妒心时,您气得发抖,您内心可容纳无论什么样的肮脏东西,但条件是处于隐蔽状态。您全部卖弄风情的言行没能成功地向我掩盖住您小小灵魂最深处的污垢,为此您狼狈不堪。您对人们的要求是心满意足地赏识您,可事与愿违。”
弗朗索瓦丝担忧地看了看他,她本想止住他,他似乎语无伦次,失去了理智,冷酷的表情已经不是装出来的了。
“这太不公正了。”格扎维埃尔说,“我当时马上就不恨您了。”
“并非如此。”皮埃尔说,“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这点。您从来没有停止恨我,只是,为了全力以赴去恨,您应该更勇敢些。恨是很累人的,您让自己稍稍休息一会儿。您很心安,您知道一旦到了您认为合适的时候,您将重新开始您的怨恨。所以您暂且把它放在一边等几小时,因为您想得到亲吻。”
皮埃尔激动地说,“您和我的全部关系就是嫉妒、傲慢、背叛。只有当我拜倒在您的脚下时您才会罢休,可这样,您还不会对我有任何友情,除非您幼稚地排除他人,您恼恨地试图使我和热尔贝不和睦。然后,您嫉妒弗朗索瓦丝,直至不惜牺牲您和她的友谊。当我恳求您尽力和我们一起创造不自私自利、不反复无常的人和人的关系时,您对我只有恨。最终,您心中满怀这种仇恨投入我的怀抱,因为您需要爱抚。”
他说,“事实是您卖弄风情,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我们的关系继续使您快乐,所以您希望原封保住它,而您在私下里保留恨我的权利。我非常了解您,您甚至没有能力从事一项协调的行动,您自己被您的狡诈欺骗了。”
皮埃尔的话里透着威胁,“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您恨我,却没有勇气当着我的面去想它,您一旦离开我,出于因自己的懦弱而气愤,您便立即寻求报复机会,但您还是因懦弱而只能暗中报复。”
弗朗索瓦丝摘下帽子,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她甚至不再有力量感到劳累,她不再为不可能的友谊而遗憾,她心中找不到对皮埃尔的任何抱怨。余下要做的全部事,是试着耐心地、伤心地拯救一个生命的余生,她曾从这个生命身上获得过如此多骄傲,她将说服格扎维埃尔留在巴黎,她将尽力赢得皮埃尔的信任。她对着她的形象淡淡一笑。这些年来,她热烈地求索过、从容地享受过胜利、贪婪地渴求过幸福,今后她是否会像无数女人一样将变成一个顺依天命的女人?
“我总是很爱属于我的东西。”格扎维埃尔说。她又凶相毕露地说:“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是很令人舒服的。”她的声音又缓和了下来:“可这在我生活中终究只是件令人愉快的东西,仅此而已。”
弗朗索瓦丝的心都寒了,她感到格扎维埃尔蔑视的口吻侮辱了她本人。
有一次,他在德朗布尔街与格扎维埃尔擦肩而过,弗朗索瓦丝看到他目光中掠过渴望迎她而去的惊慌神色。也许他同意再见她是为了更直接地折磨她,也许他再次为她而倾倒。但无论是发泄怨恨还是复活不安于现状的爱情都不会再度使他亲近弗朗索瓦丝。唯一可能使他们亲热的办法是把格扎维埃尔打发回鲁昂,重新开始没有她存在的生活。
“你怎么安排格扎维埃尔?”皮埃尔问。
“她家里很欢迎她在假期里回去,她将去鲁昂,这对恢复她的健康不坏。”
弗朗索瓦丝转过头,如果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言归于好,所有这些美好的计划将变成什么样?他可能恢复对她的爱情,复活三人组合,他们必须把她带去一起旅行。弗朗索瓦丝感到喉咙发紧:她从未如此贪婪地渴望这次长期与他朝夕相处的机会。
“你对这件事杜撰得很可笑。”皮埃尔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是她最终表现得那么苛求,才必须对她加以制止,因为她完完全全要求我牺牲你。”
弗朗索瓦丝的脸色一下变了。确实如此,皮埃尔是出于对她的忠诚而牺牲了格扎维埃尔。他是否为她感到后悔了?这是他在本能的冲动下做的事,现在他是否因此而对弗朗索瓦丝不满了?
“如果她完全拥有了我,她就准备狂热地爱我。”皮埃尔又说,“她和热尔贝睡觉是为了惩罚我不放弃你。你得承认,这一切确实很丑恶。你还站在她一边,使我很吃惊。”
“一言为定,夜里见。”皮埃尔说,“我想我早早就会回你那儿。”
弗朗索瓦丝走近窗户,看着他穿过广场,然后她回到扶手椅上坐下,颓丧地待着,她感到刚做了一个最终的选择,这是她的最佳抉择。
就在这里,格扎维埃尔的嫉妒心第一次公开表露。从此,弗朗索瓦丝竭尽全力平息她的嫉恨,可今天她发现,嫉恨一如既往。此刻,格扎维埃尔想消灭的不仅是她的在场,而是她的生命。
“好吧,她咬牙切齿地影射了一番她称之为忠诚爱情的东西。”
“怎么说?”
“她对我摆了摆她的性格,她装得很谦卑地说:‘我知道,我常常很惹人家讨厌,但您要我怎么办?我么,我生来不是为了搞忠诚爱情的。’”
弗朗索瓦丝十分困惑。这种背叛行为一箭双雕:格扎维埃尔谴责皮埃尔对一种如此可悲的爱情动感情,至于她自己,则对这种爱情断然拒绝。弗朗索瓦丝远远没有猜想到这种掺杂嫉妒和气恼的敌意是如此之深。
因为格扎维埃尔,她几乎失去皮埃尔,作为报答,格扎维埃尔给她的仅仅是蔑视和嫉恨。一旦同皮埃尔重修旧好,格扎维埃尔就试图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阴险的同谋关系,而他对此半推半就。两个人都遗弃了弗朗索瓦丝,她心中填满忧伤,甚至都没有了愤怒和眼泪的地盘。弗朗索瓦丝对皮埃尔不再存有希望,他的冷淡不再触动她。面对格扎维埃尔,她怀着某种喜悦地感到,胸中升起她尚未经历过的一些阴暗而苦涩的东西,这东西几乎是一种解脱:它强大而自由,终于不受拘束地充分发展,这就是仇恨。
“格扎维埃尔!”她说,“可我不会再原谅自己为她做出任何牺牲。”
“嗨!很简单。”皮埃尔说。他迟疑了一秒钟:“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记得吗,我想迫使她决裂。但是我们一谈到热尔贝,我就遇到比我想象中更强烈的抵抗。不管她说些什么,她钟情地爱他。这就使我犹豫了。如果我坚持,我认为我会占他上风。但是我问自己,我是否真有这样的愿望。”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还不敢相信这理智的声音和这自信的面孔可能导致的美好前景。
“第一次我再见她时,我动摇了。”皮埃尔耸了耸肩:“然后,当我从早到晚把她掌握在手里的时候,尽管她悔恨莫及、充满诚意,几乎掉入爱河,她在我眼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重要价值。”
“你还是那生来的坏脾气。”弗朗索瓦丝快活地说。
“不。”皮埃尔说,“你懂吗,如果她毫无保留地投入我怀抱,我肯定会感动;此外,如果她始终严阵以待,我也可能就会不认输。可是我发现她又贪婪地想赢得我,又担心会为我做出什么牺牲,这使我产生一种有些厌恶的怜悯心理。”
“那么后来呢?”弗朗索瓦丝问。
“有一阵,我还是想固执到底。”皮埃尔说,“但是我感到自己对她已那样冷漠,以至我觉得自己对她、对你和对热尔贝都不诚实了。”他停了一会儿:“再说,当一件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他说,“没有办法。她同热尔贝睡觉、我们进行的争吵、我对她和对我所做的思考,这一切都无法补救。第一天早上在多莫咖啡馆,当她又嫉妒心大发的时候,我一想到一切又要从头开始,觉得很恶心。”
弗朗索瓦丝对自己心中产生的幸灾乐祸心情并不认为可耻。不久前,她想保持纯洁的灵魂曾使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弗朗索瓦丝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所有诸如反复无常、毫不让步、极端自私等这些虚假的价值观念渐渐地暴露了它们的弱点,被蔑视的旧道德观念获得了胜利。
“我赢了。”弗朗索瓦丝怀着胜利的喜悦想。
她又变成独自一人,存在于她自己命运的中心,没有任何障碍。格扎维埃尔被关闭在她那幻想的、空虚的世界中已无足挂齿,仅仅是一种无谓的有生命搏动。
伊丽莎白突然问自己,人们在弗朗索瓦丝身上所赏识的娴静是否部分地是因为麻木不仁造成的。
弗朗索瓦丝觉得以往的十年时间还不足以使他明白她是多么爱他。
“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他说。从他的微笑中她看出,他该知道的一切他全很清楚。
只要她继续往前走,不幸永远难以觉察,但是她感到如果她什么时候止步不前,那么周围存在的阴险的东西就将涌向她心间,使她的心爆裂。
她的嗓音在颤抖。如果皮埃尔在场,她会轻蔑地加以嘲笑,但她离他很远,她只能对自己说:“他只爱我。”一种相反的定见存在于世界某处是不可容忍的。
弗朗索瓦丝嘲笑着说:
“总之,皮埃尔失魂落魄地爱她,她为我着想而拒绝了爱情,因为我嫉妒得厉害。”
夜阑人静,凄凄凉凉,弗朗索瓦丝义愤填膺,这种愤怒在世上是她特有的。黑珍珠,矫揉造作的女人,女诱惑者,慷慨大度的女人。“一个贱女人。”她狂怒地想。她登上楼梯。她正在那里,蜷缩着身子躲在门后,躲在她的谎言窝里。她又一次抓住了弗朗索瓦丝,强迫她进入她的故事中。这个怀着辛酸的耐心、被遗弃的女人将是我。
在格扎维埃尔思想中,围绕着对皮埃尔的思念,是马大和马利亚在互相对峙。马大扮演战时代母[1]的角色,作为回报,她得到的是一种恭敬的感激:而当那位离去的士兵在寂寞之中向秋日的天空忧伤地抬起沉痛而苍白的脸时,他思念的是他的情人马利亚。
她两只手互相紧紧捏着,心中默默地祈祷:“让一切都消逝,我放弃热尔贝!我不再爱热尔贝,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没有背叛行为。”
不是她就是我。那将是我。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浴室里的水在流。格扎维埃尔回到房间。弗朗索瓦丝走向厨房,关掉了煤气阀门。她敲了敲门。也许还有一种逃避的方法……
“我怎么能够?”弗朗索瓦丝想。但是一个不属于她的意识怎么能存在?那么,就该是它不存在。她又说了一遍:“不是她便是我。”她扳下了手柄。
她的行为仅属于她。“是我要这样做的。”是她的意志正在实现,任何东西都不能把她的意志同她分离开来。她终于做出选择。她决定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