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慰藉(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_精选读书笔记3500字
《无可慰藉》书评:
此书的译者之一郭国良在《译后记》中评价道:“《无可慰藉》是一部颇具实验性质的小说。它与前三部作品风格迥异:卡夫卡式的叙事,大量的超现实主义描写,变幻莫测的场景,走马灯式的人物,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主人公瑞德的梦境之中。”读这本之前,并没有看过石黑一雄其他作品,但整本六百多页的书看到三百页的时候,忍不住对跟朋友说:“感觉在读梦魇的画外音,要不是我有强迫症,真的读不下去了。”总之还是整理了些笔记,以下:
一、非自然叙事:
《无可慰藉》无论从表达的内容层面还是手段层面,都充斥着荒诞色彩。借用学者杨·阿尔贝对于非自然叙事的定义,即通篇塞满了“物理上、逻辑上和人力上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在这部小说中,无论是时间、空间、故事抑或聚焦方式,都远远脱离了理性的轨道。
- 从时间的非自然性而言,最显而易见的矛盾点,便是时间的紧迫与所遇之事的繁琐。于是后者对前者造成了严重的阻碍,引发时间上的延宕。但小说中的时间仿佛失去了控制,一再分岔,一件事连看另一件事,无休无止。譬如瑞德答应奥菲娜半小时或四十五分钟后去找她,结果一天过去了,等他再遇到奥菲娜时,对方却说“你能准时,真是太好了”。这种时间既不符合物理时间,也不符合心理时间。
- 空间的非自然更不必说。整部小说的情节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展开,开首就透露出,这是一座对于瑞德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但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又被告知,这原是瑞德的家乡,此地有他的妻儿、老同学,以及以前住过的旧公寓、父母遗弃的旧车。可就在自己的家乡,他却时常迷路。或是霍夫曼开车载瑞德去参加宴会时,他们从酒店出发驶出市区,来到一栋庭院,但参加宴会后一个转身,又回到了原来的酒店。更为荒诞的是,瑞德始终无从接近近在咫尺的音乐厅,从一条街绕到另一条,仿佛是在绕圈,好不容易看到它的穹顶,又被一面横穿整条街道的砖墙挡住了去路——整个场景像极了卡夫卡的《城堡》,当K想努力靠近城堡,却怎么也靠不近,分明看到一条路近了,自己却不自觉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同时,整部小说由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构成。最先体会到的,是人物关系的突兀与不合情理;其次,随处可见以若无其事口吻叙述的荒诞场景,比如瑞德竟穿着浴袍出现在规模最大的一场百人晚宴上,站在椅子上发表演说,开场白第一句是:“幕帘滑轨坍塌!老鼠被下毒!乐谱被印错!”前后情节的反差也是营造荒诞感的重要部分。例如瑞德许下无数从未兑现的诺言;而铺垫了整本书的“周四之夜”终于来临时,作为钢琴演奏家的瑞德却深陷各种烦事,分身乏术。最终当他登上舞台拉开帷幕,礼堂已然空无一人,连座席都不复存在了。
- 另外,《无可慰藉》可以说是非自然聚焦的典型案例。文本兼具同质叙述零聚焦与同质叙述外聚焦的特征,即是说,尽管小说的主人公等同于叙述者,但在某些叙述段落中,叙述者所知的信息量与主人公可知信息量却出现了明显错位。通常,当叙述者与故事人物身份重合时,叙述者对故事的报道,与其对聚焦的选择是不相容的。然而在《无可慰藉》里,虽主要采用瑞德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但偶尔,叙事视角会发生奇异的变化。如“我”带鲍里斯去公寓找玩具时,能够进入他的意识,并知晓他如何想象和祖父一起大战暴徒的情形。可见文中的“主人公/叙述者”能够不可思议地透过被观察者的眼睛和耳朵,去感知周遭的一切,甚至知晓他们对事物的看法。
二、梦境特征:
主张自然化阅读策略的学者瑞安提出了“梦一般的现实”阐释方法:“‘梦一般的现实’阐释方法给‘文本宇宙’(textual universe)的‘真实世界’(actual world)赋予了梦的特征,如流动的画面、不断变性的物体以及本体论上的不稳定性等。”
如果将《无可慰藉》中非自然的时间、空间、故事和聚焦理解成叙述者的一个梦,一切就显得合情合理了。同时,此种解读似乎也恰好契合石黑一雄创作这部小说的意图,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直言道:“我尝试了梦这一模式。它就是一个人的自传,而不是回忆。你可以发现主人公徘徊在这个梦幻世界中,在那里同时上演着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在这部小说的四部中,几乎每一部的开头均以瑞德梦醒开始。第二部的开头:“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我被铃声吵醒。”第三部的开头:“我一觉醒来,发现一缕明媚的阳光透过垂直的百叶窗倾泻进来。”第四部的开头:“我惊醒过来,以为自己睡过头很久了。”至于第一部的梦醒,则较为委婉地隐藏在第二章与第十章的首句。
“一觉醒来”的设置绝非偶然。令人联想起卡夫卡《变形记》那个著名的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也许可以对应地,将《无可慰藉》开头理解为:当瑞德一次次从睡眠中醒来,事实恰恰相反,他只是从现实进入了梦境,或者从梦境中进入另一个乌有之乡。只有在梦境中,空间可以任意弯曲,时间可以忽快忽慢,事情接踵而至,聚焦任意变换。而瑞德身为国际知名钢琴家,在重要场合却被人视若无睹,正是因为他穿行于自己的梦境之中,他之于想象中的他者,自然而然地不被意识到。因而所有的非自然现象,在梦境阐释下都走向它们合理的归属。这同样可以解释为什么小说中的一切,从地点到人物,从记忆到身份,都具有流动特质,如同梦中意识的流动,瑞德也仿佛身处这样的意识流中,永无歇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英文原名“The unconsoled”中,“console”除了译名呈现出的“慰藉”一义,还有“控制台”、“操纵台”之义。如同瑞德一直想按照自己的计划控制并操纵一切,包括在家庭权威地位,更包括国际知名钢琴家的社会身份,渴望以此得到慰藉。但他的境遇却与期待恰恰相反,不受控制的妻子索菲,以及在纷乱与搅扰中彻底失败的“周四之夜”、一项都没有兑现的诺言,无一不呈现出绝望低沉的失控状态,而这一切又反过来证明了小说的梦境特征。根据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梦境作为无意识的间接反映,是无意识摆脱意识控制而涌现出来的幻象。因而小说中的瑞德,才被梦境的离心力狠狠甩出了控制台。
石黑一雄采用“The Unconsoled”这样一个略显讽刺意味的双关词汇,或许是暗指那些以为在现实中可以凭借理性“控制”得到“慰藉”的期望。然而,一旦无意识摆脱了意识的控制,转化为梦境之时,我们发现既无法控制所有,也无可慰藉内心。
三、无可慰藉:
作为单独的补充,文中某一细节微妙又准确地折射出小城居民的性格,解释了他们何以无可慰藉。
酒店经理霍夫曼先生自称,他每完成一个房间的翻新,就会被另一个房间的新工程所吸引,犹如一种强迫症。大抵整个城市都患上了相同的强迫症,偶像在此地不断被更换、遗弃,同时,伤痛却并未好转,于是人们被新的造神工程所吸引,被房间或其他事物的潜质所吸引,以便于时刻怀有期待——或者是在境况没有丝毫好转迹象的稍后,继续遗弃旧神,将无可慰藉的罪过归于任何一个替罪羔羊。而这种唾弃他者的过程,有效的地为人们自己脱罪。
小城中的居民与其说是渴望救赎,不如说是绝望地等待着被救赎。人们痛苦的原因在于,他们在自己的生活内部找不到任何慰藉的可能性,于是不断被所谓的“潜质”吸引。正是因为这所有的“潜质”都来自于不可控,因而也不必控制的外部,且带着诱惑人的奇迹色彩。于是每一种期待都建立在虚幻的可能性,而不是既定的事实上——无论是布罗茨基那总是尚未显现的才华,还是瑞德先生作为外来“新鲜空气”净化整个城镇可能性。事实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甚至城市居民也偶尔灵光一闪地意识到这一点,尽管总是又很快地忘却。这种乐观被小城的闭塞以及人们的默契极好地保存着,在相同的动机下,荒诞在这座城市中达到另一种平衡。于是整场名义上的拯救活动,沦为对于绝望意识的麻醉剂,以及对于毁灭的延宕计划。人们带着各自秘而不宣的痛苦,满怀被质疑又被呵护的美丽想象。自我麻痹在这座城市中持续进行着,以便于信心十足地,等待杳无音信的颠覆性援助。这或许也是石黑一雄这位密切关注现代人类精神处境的作家,所要传达的真实的荒诞。